从者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论是受第一任御主可妮莉娅嘱托、一定要照顾好栉名琥珀的齐格飞,还是从疗养院陪伴他至今、默然倾听过所有倾诉的库·丘林,都绝对不会坐视他做出过激之举。
而一旁被简单告知了前因后果的真人瞪大双眼,匪夷所思之余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发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修复赤之王的王剑,需要动用你的能力去实现某人的愿望?”
栉名琥珀把发散的思绪扯回来,分给咒灵一个眼神。
“是这样没错。”
“我知道你有类似许愿泉水的能力,而且连硬币都不用扔,”三股浅蓝灰色麻花辫在肩头散落着,随着青年深深吸气的动作微微摇晃,“但是这种过于夸张的能力,一般都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吧。”
修复即将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别开玩笑了!
王权者们由德累斯顿石板选中并赋予力量,而剑则是其使用力量的标志物。
但所能操控的力量波动越大、威兹曼偏差值越高,也就意味着王权者的状态越差,作为外显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就越残破。
当偏差值超过临界点的时候,剑就会轰然落下,在杀死王权者的同时,无差别摧毁周边的一切,其威力不亚于一枚小型核/弹。
——最为直观的例子,就是前任赤之王迦具都玄示坠剑、所制造出的大名鼎鼎的“迦具都陨坑”,在当时直接导致了神奈川县七十万人牺牲。
过于强大的力量是无法被控制的,更加无法被逆转。
你或许可以用尽各种手段促使一座躁动不安的活火山喷发,但若是面对一座濒临爆发、已经开始冒出滚滚浓烟的火山,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让它重新安静下来呢?
更何况,围绕德累斯顿石板所建立的力量体系明显涉及到了“规则”,而且是规格相当高的规则。
如果连这种顶着明晃晃的不可触碰标签、而且还不止一个这种标签的愿望都能够轻易实现,那未免也太过逆天了。
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能力是绝对不存在的,不然真人完全可以厚着脸皮向栉名琥珀许愿建立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由咒灵主导的世界——梦想很美好,但这不是做不到吗!!
虽然对栉名琥珀能力的具体运作方式不甚了解,但真人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一眼看出了不对。
如果现在还是猫猫形态,估计尾巴上的毛已经警惕地竖了起来。
栉名琥珀有些意外地看着青年带有十字状缝合线的面庞,咒灵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差,面颊正紧紧绷着。
他很爽快地承认了:“是啊,的确有限制没错。制约与誓约……不过,我既然选择这么做,当然是做好了准备。”
此时所在的位置离吠舞罗很近,虽然是稍微有些偏僻的街角,但在从者们的疯狂搜寻之下,最多几分钟就会被迅速察觉。
但是没有躲藏的必要。
只要在那之前,达成许下愿望的所有条件就可以了。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栉名琥珀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第二遍,“请你变成安娜的模样,对我许下那个愿望吧。”
因为并不是命令式的语气,所以真人始终留有反抗的余地,一蓝一灰的眼睛也随之眯了起来。
“我们之前的契约是支配性质的,如果你的状态过差以至于就此死去,我会随之死掉——这是你之前告知过我的事。”
他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能指望我配合你,做这么一件大概率使自己受损的事?
直到此刻为止,咒灵都认为这种程度的愿望不可能实现。
而如果栉名琥珀对此选择了“准许”,那么其后果大概就像对页面输入提交了错误的指令一样,大概率毫无反应,小概率就如同程序出现Bug,导致栉名琥珀付出一些在忍受范围之内的代价罢了。
若非如此,谁会真正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拯救名义上的家人,毫无血脉关系、甚至相处不足一年的某人呢?
口口声声“就此死去”,也不过是出于恶劣的天性,变相诅咒的同时寻找暂时得以推脱的理由罢了。
然而,与真人预料之中截然相反的是,少年并没有因为这次拒绝而下达无法违抗的命令。
“是啊。”栉名琥珀眼睫微微眨动,轻声补充道,“所以作为报酬,在那之前我会解除同你的契约,如何?”
因为听起来过于难以置信,咒灵的第一反应就是出声嘲笑。
直觉和理智搏斗了一番,最终在回忆起对方曾经说过自己的话“从来不做掩饰或者有言下之意”之后,结合这么久以来的经验,迅速得出了结论。
是实话。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不认为栉名琥珀会大发慈悲突然放自己自由,除非就像先前说的那样,只是不想拖着他一同死去罢了。
“所以说,”上身不自觉前倾,咒灵睁大的异色眼瞳牢牢锁定了对面的少年,“如果我照你说的做的话,你会怎么样?”
“那不关你的事吧。”
从者时刻有可能发现这个并不多么隐蔽的小小角落,面对咒灵寻根究底的质问,栉名琥珀并没有一一回答的耐心。
他不由自主移开视线,朝着吠舞罗上空飘散着几缕流云的无垠蓝天望去。
不出意外的话,稍后那柄残破的王剑会出现在那里,虚虚对准沉睡之中的尊的位置。
“我能给出的承诺就是如此,答应与否是你的选择。不过,你不是一直渴望着这一天吗?”
栉名琥珀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还是说,已经习惯了宠物的身份,面对主人的离去心生不舍呢?”
“……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痴!!”
脸上稀薄到近乎敷衍的微笑瞬间破碎,真人神情扭曲地大吼,每个音节都透漏着鲜明的匪夷所思。
和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类都不同,尽管因为契约的关系无法违背栉名琥珀的命令,被迫停留在少年身边,但是自始至终,他从未在前者身上感受到过分毫的恶意。
像是一面空无的镜子,所映出的只有注视者自身的倒影。
正是因为自人类对于人类的恐惧之中诞生,对此类负面情绪相当敏感,所以对于这些表面温和有礼、实则内心翻滚着无数不加掩饰的卑劣念头的家伙,真人一向秉持着鄙弃与嘲笑并存的嫌恶态度。
之所以会用漂亮的话语伪饰自己,是因为连同类都无法接受彼此龌龊的内心罢了。
所以果然咒灵才是真正的“人类”吧?
——但是,唯有栉名琥珀是不一样的。
在签订契约之后,尽管少年被从者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但并不妨碍真人本性流露,绞尽脑汁尽自己所能进行报复。
报复行为或大或小,大到在战斗之中故意摸鱼划水,小动作更是数不胜数,包括但不限于在栉名琥珀快要醒来的时候鸡贼地趴在胸口、试图用窒息感制造出一些噩梦;以及在少年睡眼惺忪走过来的时候,化为穷尽人类想象所能构思出最恐怖的怪物,从走廊拐角毫无预兆地跳出,冲着对方放声咆哮。
三天两头频繁上演这种“惊喜”,换了别人早就精神崩溃,至少也要利用契约加以惩戒、明令禁止,但栉名琥珀好像自始至终都无所谓。
尽管真人屡教不改,无论是迷你小库的长/枪还是齐格飞的大剑都挨过不少次,可谓是痛并快乐着,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并且下次还敢——
而受害者本人给出的反应,最多只是意外地挑挑眉毛。
“变回来。”
“咻”地一声宛如泡沫破灭消散,原本扭曲变形的触手塞满整个走廊、观之令人掉san的偌大怪物瞬间消失,只留下原地满脸悻悻的白色猫猫。
栉名琥珀上前,弯下腰来拎着猫咪的后颈将之提起,和一蓝一灰的滚圆眼睛对视片刻,最终将理不直气也壮的咒灵扔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真人娴熟地盘成一团稳住身形,有些失望地甩了甩尾巴。
“不生气喵?”他小声嘀咕,“我比较想看见你……”
吓一跳的样子。
恼羞成怒的样子。
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物的脸庞上因为我而出现难以克制的波动,嘴唇失态地张开,眉头下意识微微蹙起,继而在脸颊上泛起浅淡的细碎红晕。
“并不会。你希望我生气吗?”栉名琥珀语气平平地反问。
“可是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本性,真人就是这样性格恶劣的宠物,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猫咪抽动鼻子嗅闻,果然如同意料之中,没有任何火药一般刺鼻的愤怒的味道。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不知为何,没来由地感到满意。
不具备他人那种肮脏冗杂的负面情感,也丝毫不懂得如何隐瞒自己的想法。尽管身为人类,但却是如同真人之前所说,“比其他咒灵更像是我的同类”,这样特殊的、独一无二的个体。
这样一份契约,无论被迫与哪个人类签订都令真人无法接受,必然酝酿着最为狠厉的报复——但唯独放在栉名琥珀身上,似乎莫名还算可以忍耐。
是因为默认对方相对同类更接近自己、也更能理解自己吗?
以至于在漫长的相处之中改变了主意。
在少年入睡之后化为人形,顶着两名从者警惕的目光和跃跃欲试的枪与剑,咒灵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沿着栉名琥珀光洁的额头一路滑下,轻柔地抚过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嘴唇,最终停留在伴随着绵长呼吸,轻微起伏的胸口处。
隔着单薄的衣料,能够感受到血肉的温热,以及心脏每一次泵送血液时的震颤。
如果有朝一日抓住机会,挣脱了那份契约带来的束缚……到底要怎么报复呢?
还是不要像对待过去感兴趣的那些猎物一样,在玩弄之后轻易杀死了。
他可以非常认真非常细致地把少年饲养起来,就像对方曾经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手指再次上滑,虚虚触及裸露在外的脖颈,停留在精巧的喉结上。
窗帘缝隙之中散落的月光镀上一层淡薄的银色,本就细腻的肌肤在棉质睡衣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苍白,像是轻轻触碰就会破碎的玻璃制品。
若是用雕琢精巧的银质项圈加以装饰,一定会非常好看吧。
——不知何时悄然萌生,深埋在脑海深处的无形念头,在此时此刻面对栉名琥珀不起波澜的平静眼神之时,终于骤然破碎。
明明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不是吗?
这样被我视作同类的存在,怎么会愚蠢到做出为了无关人等而甘冒丧命风险的决定?!
所有质问都在少年的注视中变得多余。有那么一瞬间,真人在动摇之余,终于从内心深处隐约意识到了关键的某一点。
即便被口口声声说着“比任何人都更像怪物”,但到了最后,却依旧选择会为了某人而牺牲。
这或许就是身为人类的栉名琥珀,之所以仍是人类的原因吧。
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在看见少年的侧脸后猛地顿住。来者四下观察,确认栉名琥珀完好无损、同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由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自己的神经过于敏感了。
以至于在发生牵扯到对方的事情时,思绪总是习惯性地偏向最差的发展方向。
织田作之助的视线在一旁沉默伫立的五条悟身上停留一瞬,随即重回栉名琥珀身上。即便刚刚从长时间的担忧与焦灼之中放松下来,语气依旧宽松温和,没有丝毫的责备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