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界看来,雪鸮的首领西尔维亚·温亚德无疑是个人生赢家,即使有传闻说她身体不好,但二十四岁不到就成了跨国公司的董事长,还有个从小就包揽各种奖项的天才儿子,已经足够叫人羡慕。
只有西尔维亚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现在的精神抖擞,其实是燃烧生命的表现。
外表还是个年轻人,内里已经腐败得不成样子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西尔维亚每天的生活逐渐变成了三点一线,办公室,餐厅,休息室,很少有人见到她离开诺亚方舟总部的这栋大楼。
即使有了人工智能的帮助,西尔维亚每天仍要处理上千份文件,从雪鸮内部的稳定,到组织业务的扩张,事事亲力亲为,在完全成为了组织的傀儡的同时,也将组织掌握得密不透风。
她明白自己现在多做一点,日后小溯就少做一点。
每天长时间一动不动坐在办公室里,西尔维亚近年来腰疼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痛得厉害的时候甚至下不了床,只能让秘书把文件搬到床边,趴在床上批阅文件。
赫然一幅要为组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
诸伏景光知道劝西尔维亚减少工作量多休息是没有用的,只能变着法儿哄她好好吃药,自学做药膳为她调理身体,帮她照顾好小溯。
西尔维亚其实也在留意可以帮自己分担部分工作的人选,尤其是组织的立身之本——研究部。
这个人,要在科研领域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能力。聪明,但不能精明。有一定的领导力,但不能太得人心。感性与理智并存,不偏不倚,也不能恋权。这样的人将来才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心甘情愿把研究部完整地交到小溯手里。
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身体恢复后重新回归科研领域、致力于将魔法与科学相结合的宫野志保就是最好的选择。
为此,西尔维亚三顾茅庐,甚至厚颜找了阿笠博士和小泉红子(志保的半个师父)做说客,才把冷淡地表示不想再跟组织有任何瓜葛的宫野志保请到了诺亚方舟公司来上班。
布莱斯对首领启用宫野志保的事情颇有微词,组织里不少认识叛徒“雪莉酒”的老人都对宫野志保有意见。能背叛一次就可能背叛第二次,一个组织的叛徒,何德何能能接受研究部的工作?
但是西尔维亚一意孤行,以雷霆之势镇压了组织里不和谐的声音,同时任命宫野志保为自己的私人医生以表宠信。
布莱斯对阿斯蒂和雪莉之间的恩怨一清二楚,知道首领这是把自己的生死都交给了宫野志保,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无论雪莉是因为宫野明美的事情迁怒她,还是因为儿时的旧情全力医治她,她都会全盘接受。
所以布莱斯才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西尔维亚只不过是想在这生命的最后几年,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罢了。
她和宫野志保的关系很难用友情或者爱情来概括,无非是四个字,造化弄人。
来探究她意图的布莱斯退了出去,西尔维亚独自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很久,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不是说能力不足,而是性格问题,总是感情用事,任人唯亲,对外人多疑而又敏感,很难付出信任。
而且她还很念旧情,纵然布莱斯时常会因为枡山宪三昏头,她也仍在继续任用布莱斯,看在他是第一个向她投诚的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也依然追随着她的份上。
却也并非全然用人不疑。西尔维亚并不忌惮布莱斯日益坐大,但她忌惮布莱斯背后的组织旧党,该监视的还是在继续监视,该制衡的还是在继续制衡。
野村久烂泥扶不上墙,卡萝拉勉强可以扶持,但是组织总体上青黄不接的状况,让西尔维亚的目光不得不投放在组织的下一代上。
这件事她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将来交给自己的儿子。
小溯还小,不能独当一面,她死之后权利的过度期,也需要有人暂时替他主持局面。
文明社会已经不适合用组织的老一套了,雪鸮必须往正道上走,至少要披上一层无害的外皮来粉饰太平,试图让组织恢复“旧日荣光”的那部分人是万万不能混在里面的。
西尔维亚在纸上列出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名字旁边写出对这些人的安排和部署,有的人需要处理,有的人需要调动,有的人需要磨砺……列完这些,西尔维亚又开始在一些名字后面打叉,表示这部分人暂时不能出现在小溯面前,避免三观还不完整的小溯受到影响。
一直工作到了深夜,心脏越来越强烈的剧痛让西尔维亚不得不停下了笔,陡然用力的笔尖划破了纸张。
她浑身颤抖着,再也写不了一个字,握着笔的右手指节发白,手背上蹦出青筋,咬着牙极力忍耐着疼痛,却还是抑制不住喉咙的痒意,咳嗽了出来。
西尔维亚捂着嘴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的猩红鲜血触目惊心。
装作漫不经心路过这里、其实是来给西尔维亚换一杯热咖啡的宫野志保目睹了她咳血的一幕。
至此,西尔维亚的病情第一次暴露了出来。
宫野志保彷徨失措。
她原以为西尔维亚给她附加私人医生这个职务,只是方便她汇报研究部门的工作而已,没想到西尔维亚是真的需要治疗。
西尔维亚病得都快死了,她才知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错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甚至不会为你流下一滴眼泪!”
匆忙间给西尔维亚灌下了随身携带的魔药,宫野志保把人扶到休息室,看着趴在床上像一朵枯萎的玫瑰似的西尔维亚,咬着下唇,恶狠狠地说道。
西尔维亚的腰病是在生产时落下的,平躺着睡觉都会疼,只能趴着休息。当年西尔维亚难产,是她带来了魔药,用刀剖开了她的肚子,把孩子取了出来。
“……这样很好。”
西尔维亚唇边绽放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这是最令我感到欣慰的事。我的死亡不会增添你的痛苦……这样就好……”
宫野志保眼圈一红,没办法再保持冷淡的表情,连忙背过身去。
她真的不想再为这个女人流泪了,可想要控制住眼泪,实在太难。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西尔维亚怎么会……怎么会死……
这件事成了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此后,宫野志保几乎目睹了西尔维亚和死神的每一次抗争,每当她以为西尔维亚要撑不过去的时候,西尔维亚都奇迹般的挺过来了。
她从来不喊痛,从来不嫌药苦,坚毅而决然地与病魔对抗——和宫野志保记忆中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而宫野志保那颗饱受煎熬的心,也从不希望西尔维亚死,在西尔维亚每一次制造的奇迹中渐渐变得麻木,甚至盼望西尔维亚能早早解脱。
太痛苦了。
活得太艰难了。
病痛折磨着她,盼着她好好活着的人折磨着她,她便只能苟延残喘得活着,继续痛苦。
魔药的作用越来越微弱,宫野志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次次地心惊胆颤,一次次地惊慌失措,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最极端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这是不是西尔维亚对她迟来的报复,报复她牵强的迁怒和不识好歹。不然为什么不把她也蒙在鼓里,要让她知道她真正的身体状况。
承受了三个月的心理折磨,宫野志保终于崩溃了,趴在奄奄一息的西尔维亚床边,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哽咽颤抖的声音却还是出卖了她,“薇娅,薇娅你走吧!我不怪你了!你走吧!”
无尽的悲伤淹没了她。
宫野志保盼望这是这是最后一次和西尔维亚说话,又恐惧这是最后一次和西尔维亚说话。
她回忆着有薇娅相伴的童年,回忆着她们拉钩时的约定,回忆着她们的拥抱和亲吻,回忆着她们浪费在冷.战中的所有时光,第一次后悔自己那么倔强。
和失去薇娅比起来,这些都算什么呢?
“我不能、我不能走…小溯要回来了……不能让他……回来看不见我……”
西尔维亚气若游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