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褪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原为英姐儿是受寒而脾胃,眼下暮春昼暖,她却仍是得胃口,每日恹恹的,脸色有些苍白见红晕,似那春日凋零的碎萼一般。
鸟弄桐花日,鱼翻谷雨萍。谷雨一过,这春日便算是尽了,转入初夏。
这日,英姐儿吃了一碗燕窝后,便没有胃口了,同林氏告退,说是要回院子里歇着。
“拂冬,扶小姐回去歇息罢。”林氏吩咐道,又言,“吃食都在灶房里温着,小姐有胃口的时候,要赶紧去取,要耽搁。”
英姐儿安慰林氏道:“喝了嬷嬷煨的鸡汤,女儿近来已经多了,娘亲必牵挂着,女儿晓得照顾自己。”
林氏摸摸英姐儿的脸,疼惜道:“还是瘦了。”
正说着,却见丫鬟拂冬吨一声跪地,焦急同林氏道:“大夫人,请您治奴婢的罪,奴婢前几日见到小姐私底下在偷偷试药,是奴婢愚钝后知后觉……”
“拂冬,休要胡说。”英姐儿想拦住拂冬。
既是她生的养的,林氏自是最为了解女儿,拂冬只说了一句,她便能头到尾猜出了七八分。林氏脸色怒而苍白,声音硬又颤颤,斥责英姐儿道:“是我把娇惯坏了,任性到懂的疼惜自己。”
又让拂冬把所知晓的一一说出来。
拂冬言道,小姐近来总是喜欢一人待在屋里,说是春乏要歇息,许人来打搅她。前几日,拂冬趁着暖阳想晒晒衾席,一下子忘了小姐的吩咐闯了进去,撞见自家小姐正在炭炉子煎药,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各类干药材。
无怪平日里总觉得房内的药味过于冲了些。
英姐儿哄住了拂冬,说她只是一时奇,照着古方子学习煎药而已,叫拂冬要说出去。
这几日,拂冬愈想愈觉得对劲,今日听到大夫人说小姐消瘦了,愈发怀疑,于是赶忙上前向大夫人禀明了此事。林氏母女素日里对拂冬十分薄,管是哪方面着想,拂冬都能见着小姐再错下去。
林氏又怒又怨又怜,这会儿也顾得斥责、管教英姐儿,而是吩咐小厮道:“去王家把王太医请来。”王家世代医,王太医六十九,原任职于御药房,其次子医术已成,前进宫顶替了的位置,王太医便告老荣退了,平日里也会时出诊富贵人家。
“跪下。”
林氏这才开始管教英姐儿,问她为何如此自爱,还叫亲人替她担忧。
英姐儿认错,十分自责,言说自己只顾一己欲,没有考虑到家人会为她忧心忧虑,实为孝。
她也说出了自己的所盼所想所忧,言道:“三教九流,医者只纳为中九流,于男子而言行医尚且易,于女子而言更是千难万难,甚至巫医相称。女儿在家中,尚能得父母姐弟包容一二,容许我种药圃、研医,待到岁末及笄,日许了人家,顾及家族名声恐怕再能染指于此道……女儿觉得时间紧迫,一时迷了心神,才会犯糊涂身试药。”
又哭着言道:“女儿明白,竹姐姐那样胆大聪慧的,尚且被逼得进宫谋一条出路,女儿一直被家里护着爱着,无所长处,本应再给伯爵府添麻烦,女儿总忍住去探知去尝试……”
“请母亲宽心,女儿立誓再敢了。”
听了英姐儿的一番话,林氏哪里还舍得斥责她,只怜惜扶她起来,抱在怀里,抚摸道:“娘亲只是心疼的身子。”
王太医来了,切脉望问后,又看了英姐儿的药箱,辨认都吃了哪些药材,最后才道:“裴夫人莫要过于担忧,英小姐识得药,曾吃错方子。只过没有注意药剂量,决明子荷叶量过大,导致身子虚寒,才会一直食欲振,日渐消瘦。”
又言道:“我开温补的方子调一段时日即痊愈,日后万再莽撞行事了,医药非数十积淀成。”最后这一句是在善意提点英姐儿。
林氏神色缓和了少,应道:“劳烦王太医了。”
“分内事。”王太医应道,想了想,又劝英姐儿,“学医虽比读书,却也和读书有一样的道,莫说数月,即便是数,又有名医帮带教习,也未必能小成,英小姐应循序渐进为妥。”
“谢王太医提点,我省得了,敢再犯糊涂。”
……
裴少淮散学归来,听闻了此事,放下书箱便往姐姐的院子去。
“母亲说得没错,是我自私了,扰得也安宁,能专心读书。”英姐儿惭愧说道。
“咱们姐弟还说这样的话。”裴少淮安慰姐姐道,“姐姐把身子调,研习医的事往后再慢慢论。”
又劝道:“姐姐平日也曾读史,应当记得姜太八十才遇文王,晋文六十五率军破楚,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言当世要,成三代光。”
“我明白的意思。”英姐儿应道,“王太医也同我说了,此道要遵循序渐进的道,为人一世学一世,我该贪的……往后我只当是喜,有则学一些,无则强求,会再冒进了。唯有一点,我还是会继续学的。”
“姐姐能这样想便。”
这世道本就是女子要比男子更难一些,英姐儿能看清楚事实,也是一种成长。
裴少淮姐姐院里出来,心情一直很沉郁,的到来确实改变了很多事,避免了少祸端,但有些事是改了的。
英姐儿痴迷于药,已开始涉足此道,谁又能断言这是,能一帆风顺呢?
能执掌命运的,只能是命运本人,而非。
这样的感悟把裴少淮曾经的自大击得粉碎。
半月后,英姐儿身子已经大,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性子。这日,林氏正打算去戏楼和酒肆里查点账目,正准备上马车,只见英姐儿带着拂冬跟上来,说道:“娘亲一人怕是忙过来,女儿跟过去打打下手罢,哪怕是帮着誊记账目也是的。”
林氏欣慰笑了,开怀言道:“那自然,我早便打主意了。”母女二人搀扶着一同上了马车。
……
……
五月初,顺天府学张贴告,择于初九日考核辖内秀才,择优录入府学就读,五十人为额满,各考生凭文取进。
教化行,京师自当率垂范,顺天府学为大庆朝府学首,名气最盛,府学内教谕皆国子监抽调,学风严正,人才辈出。居于京畿地,每只大兴、宛平两县录取五十名秀才,竞争颇为激烈,若是幸落选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到县学就读了。
学子热衷于官学,还有一原是官学有资格举荐贡监,顺天府学举贡的名额向来比其地方多出一倍。
消息传出来后,段夫子对裴少淮道:“前让们进县学,是担忧等岁尚小,辨是非,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术影响,一叶障目见泰山。如今,的文章已经小成,颇有自己的笔法,又有了明白是非的能力,去府学读书矣。”
又言道:“我所讲授的,即便再,亦只是一家言,长久拘囿于我门下,往后必定面临寸步难进时,也当出去听听外面的学问,结识新的同仁,辨识周遭的形形sè • sè了,一点点累积自己的见解,如此才能更上一层楼。学问如同雕琢,是大刀阔斧得其形,再小刀慢慢削去细枝末节。”
“再者,若出去看看,便知道秋闱有多难,知道有多少精通学问的学子或这样或那样的缘由,难往前一步。”
裴少淮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大庆朝学为盛,私学为辅,大多数学子院试后,皆会进入各地府学就读——既科考是为了为官,岂能去官办学府走一遭?
掇拾衣袍,端端正正,而后撩起前摆跪地,朝段夫子行跪拜大礼,一边磕头一边言道:“一拜,谢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教小子读书字习文,二拜,谢夫子传授小子仁义礼智信五常道,三拜,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有金榜题名日,官袍加身时,学生必敬夫子上上礼。”
“孩子,快快起来罢。”段夫子额间皱纹舒展,言道,“到官学读书,结识更多的人,是科考路上缺的一部分,青禾三月发芽,四月抽叶,五月成簇,到了何时应做何事,都是有定数的……何须行此大礼,又是山海相隔难再见。”
“夫子应受此大礼。”
段夫子又打趣道:“府学时常午后便散学了,初一十五休沐,要时常回来,让我考校学问,若是发心有懈怠,学问没有精进,我依。”
其实是叫裴少淮经常回来交流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