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跳跳,傻站在这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去洗澡睡觉?不许再熬夜玩手机啊,被我抓到非揍你不可。”
为了表示自己说到做到,跳妈握着拳头对谢跳挥了两下:“快去快去。”
跳爸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咯,回房睡觉去咯,对了跳跳,桌上有洗好的车厘子,拿回屋里吃去,昨天你不是说想吃吗?”
谢跳没心思吃什么车厘子,她大声问:“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我说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妈!”
跳妈给了跳爸一记重击:“那是我付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跳爸很委屈,同时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没钱嘛,我要是有钱就我买了呀,车厘子我拎回来的我洗的,我还不能跟闺女说一声了?”
两人很快斗起嘴来,谢跳望着这熟悉的一幕,头一回感到有种荒诞的恐怖感,“世界”像是个违禁词,即便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也会被自动屏蔽,就跟自己一样,不会思考不会怀疑,谁能在做梦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梦呢?
即便梦境非常不合理。
跳妈回房前又威胁了谢跳几句,谢跳跟失了魂一样走回房间,没心思洗澡睡觉,往日熟悉的家陡然变得无比陌生,她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的不真实。
谢跳在床上呆坐了十几分钟,突然起身去书房。她读书成绩一般,很多同学在毕业后就把书卖了,但她家没有,跳妈跳爸把谢跳用过的课本作业什么的留在家里,从幼儿园发的绘本到大学专业书籍,全都整整齐齐放在最左边的书柜中。
透过防尘玻璃可以看见许多谢跳的照片,据说她出生后跳爸特意买了昂贵相机记载她长大的过程,谢跳打开书橱,里头不仅有上学时用的书,还有很多她小时候的玩具衣服。
跳爸把它们整理起来放进了收纳箱,谢跳随手拿起一件,脑子里就会立刻浮现出有关这件衣服的往事,相簿里的自己从小小的婴儿一点点长大成人,每张照片上还都标注着日期——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难道二十四年的陪伴与爱,都是她做的一场梦吗?
谢跳不敢再看下去,她觉得自己没有面对现实,去戳破虚妄泡沫的勇气,她眷恋于眼前的幸福,哪怕知道幸福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
所以她猛地将书柜关上,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夺门而逃,径直冲到跳妈跳爸房门口拼命敲门:“妈妈!妈妈!爸爸!快开门!”
跳爸睡眼惺忪过来开门,还以为是有什么事,结果女儿像个小贼一样,门还没拉开呢,已经窜上了大床,拉起被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死死捂住。
跳爸顿时睡意全无,原本想指责女儿这么晚还不睡的跳妈跟他对视一眼,围着床上鼓起的包关心不已。
好一会儿后,谢跳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因为拱床的行为,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狼狈极了:“妈妈,今晚我想跟你一起睡。”
跳妈当然不会不答应,随后她给了跳爸一个眼神,跳爸便很有自知之明的走过来抱起自己的枕头,一步回头往隔壁次卧去了,脸上表情相当哀怨。
跳妈也没有问女儿为什么突然想跟自己睡,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谢跳,像小时候哄小跳跳睡觉那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嘴里哼着小调,谢跳悄悄靠近妈妈,搂住她的腰。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谢跳是带着眼泪入睡的,跳妈看见她眼角的泪水,用手指拭去,目光温柔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女儿。
之后一连半个月,谢跳都没去过戚家,最先察觉到的是李芽,她跑来问无名:“谢跳是不是在躲着我们呀,昨天我跟妈妈出门看见她了,她却装作没看见我的样子跑掉了,我给她发消息她也不回。但她更新朋友圈了呀,她们一家去农家乐吃铁锅炖大鹅了。”
无名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已经完全好了!”李芽马上被带偏,她激动地跟无名描述着近视眼贴的神奇之处。“用起来超级舒服,每次用完后都感觉眼睛水润润的,之前长时间写题老是眼睛发酸,用过后就没这种症状了!”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李芽蹬蹬后退到门口,满是期待道:“你考考我,快,考考我。”
无名拿起手机打了几个字展示给她看,这个距离要是以前,李芽得眯起眼睛才能看个囫囵,这一回却没有。非但没有,她甚至还瞪大眼睛念了出来:“我是猪!”
念完便恼了:“我才不是猪!”
无名道:“好了就不必再用了。”
李芽快步走到她身边:“这个眼贴是哪里来的?效果这么好,是不是很贵?”
无名问:“你觉得块钱一贴贵吗?”
哪怕李芽从小穷到大,也必须承认这块钱一贴的近视眼贴跟做慈善没有区别:“当然不贵!”
无名点头:“你可以走了。”
李芽不敢打扰她工作,乖巧哦了一声转身走人,到了书房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干嘛来的,连忙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谢跳发生什么事了?”
无名推了下眼镜,她戴的是防蓝光眼镜,不知道为什么,李芽每次看到她戴眼镜都特别紧张,完全不敢在她面前说谎,而且据她观察,不只是她这样,从家里人到公司员工,大家都特别怕戚如故。
戚如故不戴眼镜的时候没人敢跟她对视,戴了眼镜,有了镜片的遮挡,像李芽就敢看她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越看心越慌,明明自己也没做什么坏事。
“她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愿醒来。”
李芽觉得这话神叨叨的听不明白,但下意识道:“如果是美梦的话,不醒也没关系吧?大家都喜欢做美梦啊。要是这个梦有危险,那我们叫醒她不就行啦?”
闻言,无名朝她看了一眼,“叫醒不愿醒来的人,你不会得到感激,只会得到怨恨。”
李芽似懂非懂:“但是人不能总活在梦里,像我就是,哪怕梦里的世界再美好再圆满,我也希望活在清醒的现实里。”
无名静静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后才说:“那就去叫醒她吧。”
李芽踟蹰片刻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无名摇头。
李芽发消息谢跳不回,给谢跳朋友圈点赞评论,谢跳作总回复,路上碰见了也会立刻调头,所以李芽决定主动去谢跳家找人,去之前,她还忍痛割肉买了之前舍不得的那家饮品店出的山间樱花茶,准备拿这个做见面礼。
谢跳深知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所以非必要不出门,李芽这一来,正好把她逮在家里,被跳爸叫下来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语气显得有点差:“你来干什么?”
李芽没想到她这么不欢迎自己,明明之前……她们都已经是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看到李芽露出怯怯的眼神,谢跳又有点后悔,这时跳爸在旁边道:“哎呀,突然想起有点事得出门一趟,我先走了哈,你们在家好好玩,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他分明是不想打扰两个女孩的相处,因为他家跳跳这张嘴,导致她的朋友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李芽这孩子看着脾气就好,可不能被气走了。
李芽发现谢跳的表情很奇怪,她一直在看跳爸离开的背影,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李芽更加手足无措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提起手里的饮料,干巴巴地问:“要不要尝尝?好贵的,不喝可惜了。”
不用自己花钱的饮料傻子才不喝,谢跳到底做不出赶走李芽的行为,然后李芽就发现,比起看跳爸,谢跳看自己的目光更奇怪、更复杂。
有个词用在这里可能很不贴切,但李芽就是想这么说:近乡情怯。
“你,你还好吗?之前不是说要一起玩吗?我在家里等你很久,你都没来。”
听着李芽小心翼翼又不觉透出亲昵的话,谢跳险些把饮料捏喷,十几秒钟后,她才回答道:“说了又不一定要做到,而且我跟戚如故才是朋友,跟你又不是。”
说完她就后悔了,偷偷拿眼角余光去瞥李芽,没想到李芽并没有伤心哭泣,只是愣了下,然后自己找话题:“我觉得这个茶味道还可以,但32一杯还是很贵啊,你觉得呢?”
李芽并不擅长聊天,她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两人对于金钱的抠门,谢跳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问:“……我说话这么难听,你都不生气?”
“没什么好生气的呀。”李芽笑的有点傻气,“你跟我说话,还带我出去玩,又帮我在坏人面前出气,我把你当朋友就行了呀。”
谢跳心跳如雷,一个没稳住,将樱花茶挤爆了。
李芽惊呼一声,迅速抽出纸巾给她擦,边擦边心疼,心疼昂贵的饮料,也心疼擦一擦要用这么多抽纸。
谢跳骂她:“果然是个超级无敌大笨蛋,怪不得让人虐成那样还能傻乐,人家有一个亿,给你一分你就感恩戴德了是不是?”
李芽不懂她为啥这么凶,但她向来是很能接受自己的缺陷的,而且她能感受得到谢跳没有恶意,于是摸摸头,傻笑两声:“我……”
想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发现谢跳居然哭了,这下吓坏了李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亦或是做错了什么,慌忙安慰,再也不心疼用太多抽纸,恨不得把茶几上那一包全给扯出来好让谢跳擦眼泪。
“你、你别哭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哭……你别哭……”李芽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被带出哭腔,“别哭……”
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谢跳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还边骂:“气死我了!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戚如故那个没良心的,她早就发觉了,偏偏到现在才肯提醒我!亏我还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要跟她绝交、绝交!”
“还有你!别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我就会原谅你,让我继续这样过下去啊!就这样过一辈子——”
在李芽不安的目光中,情绪激动的谢跳抹了把眼泪,很蛮横地从李芽手中抢过一把抽纸,擤出超大声鼻涕,红着眼睛跟鼻头说:“……算了,没意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芽不解,但不敢问,只能老老实实跟在谢跳身后,看着哭完的谢跳满血复活,抓上车钥匙要带她出门,等李芽系好安全带,谢跳才痴迷地抚摸着方向盘:“从拿驾照到现在,我都没自己开过车呢,这车真好,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碰。”
李芽想说这不是你家的车吗?只要你想碰,什么时候都可以碰啊。
然后谢跳油门一踩,跑车绝尘而去,只剩李芽的尖叫回荡在空气中。
谢跳跟疯了一样拼命踩油门,李芽扒拉着车窗放声尖叫,沿途闯了多少个红灯她已经不记得了,她现在就希望自己还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而谢跳在工作日的首都一路飙车一路大笑,配合着李芽被刺激出的生理性泪水——看见这一幕的无名对此相当无语。
当双脚踩到地面,李芽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她泪流满面恨不得拥抱亲吻大地,谢跳也刺激够呛,心跳加速面色惨白,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疯狂飙车,但比起腿软的李芽,她可厉害多了。
“我有话跟你说。”
无名不置可否:“进来说吧。”
她原本是想要出门的,但既然谢跳找上门来,想必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人一路穿过花园走廊进入大厅,李明兰正好也在,谢跳先看她一眼,问无名:“她……李阿姨也是吗?”
无名颔首。
“那一起来吧?”谢跳冲李明兰点点下巴,一副酷炫狂拽的模样。
李明兰不懂怎么回事,但女同志开会她怎么能错过,所以一并跟了过来。
四人在书房里排排坐,谢跳率先叉腰质问无名:“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无名:“从有意识起。”
谢跳原本是想骂她不讲义气的,可听到无名这么说后,整个人瞬间卡壳,从有意识起,也就是说,二十四年……自己刚意识到没几天已经这么痛苦,二十四年来都知道自己活在虚假世界里的戚如故,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以前谢跳总觉得戚如故过于不近人情,好像没有感情的石头,现在她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语气不免变虚:“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再不济给我个提示呢?”
无名看着她:“我没有吗?”
谢跳努力回想:“你有吗?”
想了会儿后,她不得不承认,还真的有。
戚如故向来是做大于说的,高中时期她们刚认识,谢跳就很自来熟,再加上自己那会被圈子排斥,人家出身好的看不起她这种暴发户,谢跳又很爱面子,想表现出自己不稀得跟那群人玩,差一点点就要误入歧途搞校园霸凌。
但是在戚如故的影响下,最终谢跳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人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恐怖,她绝对不是那种会仗着自家有钱就霸凌别人的人,因为她自己也被人瞧不起,但那时候完全没意识到这些,感觉四肢上系着丝线,一举一动都被控制着。
“那现在你又为什么愿意让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