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鼓击响,县衙公堂里的捕快还没忘记该有的流程,随着并列两侧的捕快将手中棍丈底端一下又一下快速砸击地面发出笃笃声,站在公堂外围观的百姓安静了下来。
此次受审的乃凌家人,算上凌老太,共有七人,不是儿子就是侄子。
面对颇具压迫感的公堂与上方眉眼清隽神色冷淡的少年县令,凌老太坐在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脸色微沉着说:“我凌家世代理田开铺安分守己,既不沾赌丨场,也没开过勾栏,就连农田外租,也是当时之大风向。”
“前几任县令对此颇为满意,常常劝我们多租些农田出去用以救济无地可用的百姓。平日每逢五、十施粥,寒冬里逢一四七号,凡凌家铺子附近摆摊,不收摊费,凌家自认未曾愧对这些百姓。”
“新县令上任,大肆修改律令,欲放田归农,总归这田不是荒着,县令要拿我们这些拔尖儿的当个带头,我凌家有何不可?只是俗话说前朝的剑不斩今朝的官,且不说我凌家已经答应放田,县令无权封锁我凌家宅邸商铺。”
“今日因这等小事将我等押于公堂,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一手遮天。便是要放田,也需由我凌家人回去清点,再将具体的农田亩数递交。还是说,县令是把我凌家当成一头肥猪,想就这么全部吞下?”
凌老太条理清晰的解释与质问里,看似诚恳有理,实则一直在避重就轻。她把豪绅与官方的勾结,说成是大风向,又宣扬那点小恩小惠,更甚者意图把贪腐与官位的更迭绑定,暗示新上任的没权也没道理去管上一任的往事。
而当成猪的说辞,引起一些同样有几十亩地,几间商铺的小财主的不安。他们挤在百姓里,带头大喊:“凌家有罪,应当拿出人证物证。放田事宜既凌家人已经同意,尚不至于施加刑罚啊!”
“就是啊!”
“凌家都答应放田了,还是尽快让他们回去清点,早些把田分了吧。”
“我也赞同,凌家罪不至死。”
一些百姓听着觉得凌家人光就这些事,远远够不上判刑,甚至个别百姓还有些心疼凌家,就因为家大业大,反倒引得新县令拿他们来竖立典型。
原本心情忐忑的几个凌家男人没想到风向转变如此之快,他们看向凌老太的目光,就跟看神仙似的崇拜,老太太这张嘴真是太厉害了!
看着吵吵嚷嚷宛如菜市场的场面,伴随着两声惊堂木独特声音,压下了这种蠢蠢欲动。
“我要提醒你们一点,朝廷早有规定农田不得买卖,擅改,你们当年是在知法犯法,按罪当诛。”季淮安语气没什么起伏,仅用这段话就击碎了所谓的大风向与前朝剑不斩今朝官的托词。
最麻烦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凌老太神色凝重。
“归还农田,缴纳所得罚额是最基本的。至于罪行,念在是很多年前官商勾结的风气,扭曲了你们对律法规定的认知,故此次以罚为主。”
伴随着季淮安这番话说罢。
凌家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罚田罚银钱,罚什么都好!
至少命还在啊!
凌老太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越发不安,这小县令年纪小小,却极为缜密。若他打算找这个由头杀凌家人,那他这个前任县令儿子的身份,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他兴许正是知道这点,才刻意改为罚,可如果只是这点小事,押上公堂似乎有点小题大做。
他究竟还藏了什么后手?
凌老太绞尽脑汁思考着凌家还有什么能要命的把柄在他手里。
“农田事宜到此为止。”清澈声线说到这,特意顿了下。凌家人心都提起来了,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位县令从公案后方踏下来,神色淡淡道:“接下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这些年都犯了什么罪……”
“看来是赶上了。”
赵如眉带着春喜拨开人群踏进来,公堂里的捕快认得她,没有伸手拦。
季淮安没什么表情的神色见到她来,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也仅是一些,在外人看来仍旧冷淡得不近人情。
“我带了几个指认这些凶手的证人来。”赵如眉看向凌家人,对小县令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跟春喜身上,除了两人外,哪还有第三个,她说的几个到底是几个?
怀揣着这个疑惑,在赵如眉示意下,春喜从袖子里拿出三个灰色光团,他们化为了三道人形。这突然的大变活人把在场的捕快、百姓乃至凌家人都给吓到了。
当见到这三个人形的长相与衣着,凌老太瞳孔瞪大,双手扶着木椅把手下意识想要往后缩。
“是你,是你们……你们不是死——”凌老太的大儿子也认出了这三人,说是脸色大变也不为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升天灵盖,震得他脱口而出却又在死这个字上及时刹住了车。
“以往死人不会说话,所以需要人证与物证,现在死人可以开口,就让我们听听凌家是怎么杀害这一家三口的吧。”赵如眉慢条斯理说。
季淮安看得微微抿唇,眉眼浮现些笑。队友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给力,给他省了一个口吐真话的技能cd。身为县令,身姿英挺的少年回到了公案后方。
“据说了却心愿的活人死去,会转世投胎。而被他人所害者,往往心怀怨恨被困在原地无法离去,生时是活人,死后是死人,既都是人,我这公堂理当一视同仁,你们作为受害者,尽管将实情道来。”
季淮安的一番定性与安排,极大驱散了普通百姓对于死人的恐惧,他们也开始好奇凌家人对这三人做了什么。
这一家三口是一对夫妻与儿子。
他们原来住在风沙县城附近的坪杨村,耕种着自家的十几亩地。因自己有地,不需要去租赁,在这世道,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谁料突然有一天,凌家来了人,说是请他们上府一叙。
凌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大户,来请的又是好几个家丁大汉,本来夫妻两人怀揣着忐忑打算过去,但家丁问过家里几口人后,便执拗地要求等他们儿子回来,一块去。
一家三口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或许真是什么大事,需要一家人前往。
待到下午放牛的儿子回来,三人坐上凌家准备的马车,受宠若惊地抵达了风沙县城。他们就像土包子进城,面对凌家敞亮讲究的宅邸,碰都不敢碰,一路来到凌家正厅。
当时接待三人的是凌家长子,说是要买下他们如今耕种的农田。
这不是要他们的命根子吗?
哪怕他们给出高于市价的价格,三人还是摇头不愿意卖。既然是自己办不到的事,何必再吃一顿晚饭受人恩惠,三人连晚饭都不吃了,起身就想离开。
但这时凌老太太恰好从前厅侧门过来,和蔼可亲地喊住了他们,谈起了他们儿子娶妻的事。不知怎么的,几人聊着聊着,还是坐在了饭桌上,当时凌家老太太,凌家长子,还有老太太的一个侄儿陪着他们一块吃。
这顿饭当真丰盛啊,有三个凌家人陪着吃,连凌老太太都在,谁能想到饭菜有毒?
等到一家三口感到不适,已经迟了。
凌老太太的和蔼变成了阴冷,凌家侄儿的热情变成了贪婪,而凌家长子推杯交盏的殷勤也成了嘲讽。
他们临死之际,听到凌家人商量着对外解释,他们拿了一大笔银钱,连家当都懒得收拾直接去了外地。而现实却是他们不但没有拿到这笔钱,连命都丢在了凌家……
这一家三口已经被激起愤怒,那恨不得生吃了凌家人的表情把老太太跟凌家长子吓得够呛,连句解释都说不出来了。
围观百姓里恰好有坪杨村的村民,在这一番佐证下,确认三人的确是被凌家的家丁邀走,再也没有回来,就连拿了银钱的消息也是由凌家透露出来的。
这下子,完全对上了。
“既是亡魂指认,又有人证在,凌家且就先斩三个凶手。”季淮安从圆筒里拿出斩令,抛到了三人面前。
“不,你不能。他们,他们这是污蔑,这事与我凌家无关,我们是被冤枉的……”凌老太还在负隅顽抗,“我们给了钱,他们已经走了,定然是他们在路途中死在了山匪手里,他们说的话就一定可信吗!?”
“你就是凶手!你可能看不见自己被多少怨念缠绕着,让你赔命来!”春喜愤怒于这老太太到了这种程度,还在狡辩的态度,“就是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够赔的!”
“他们死在山匪手里,却不去找山匪麻烦,反倒要浪费这个机会指认给了钱的凌家,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赵如眉平静说:“再者风沙县城有宵禁,如果是吃了饭,天已经黑了,他们怎么走?没吃饭,那问问仆人就知道究竟吃没吃了,真是漏洞百出的狡辩之词。”
凌老太一时语塞,只能用怨恨的目光瞪着眼前女子。
“游街一圈后送往西市断头台即刻问斩,拖下去吧。”在凌老太惊愕震撼的神色中,季淮安语气淡淡:“别急,凌家凡是手上有人命的,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们。”
“不,不——”
这行刑效率终于让凌老太太感受到恐惧,被两个捕快拖着的她还想挣扎,却已经被堵上了嘴送上刑车。一块被送上去的,还有她的侄子跟大儿子。
百姓也被这新县令雷厉风行的手腕吓到了,剩下的凌家人被拖回牢里,公堂里由季淮安筛选出来的人员效率很快,随着三辆刑车在马匹拖动下滚动着木轮,百姓们连忙跟上。
站在刑车最前端的师爷翻着写满公堂记录的纸张,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告这场审判的经过与判决。
监斩事跟行刑者已经带着几个捕快收拾家伙提前去往西市断头台。
一时间,公堂所剩人员十不余一。
“哒、哒、哒——”
马蹄声从堂外传来,县衙捕快格外有精神地大喊:“老爷,马车备好了!”
“去看看?”季淮安看向眼前女子。
“嗯。”
赵如眉颔首,带着收起受害者的春喜,与小县令一块登上了马车。
“这确实是个取代办法。”
小县令看了眼春喜,得到他的信息面板后,看似没头没脑地对赵如眉说了句。
赵如眉却知道他指的是这座城池乃至这个副本世界的未来,颔首说:“这才刚冒一个苗头,还需等一段时间。”
“过了最困难的拉锯,接下来会很快,我这边的稳定度已经涨回50%了。”季淮安对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看向这位大当家问:“怨牌明天再用一个?”
“这个东西暂且不急,你还缺几个?”赵如眉问。
“三个。”季淮安说。
赵如眉有点欣慰,昨天白天他说自己有一个,那就还剩下四个在外面。现在变成三个,这说明他昨晚上肯定又找到一个。
“等这事了结,我看着再去找一个。”赵如眉考虑说,她这边进度很稳,小县令的稳定度倒是挺有风险,她最少也要再找到一个,才能确保他不会因为这个扣除的秩序稳定度低于要求而意外出局。
“它们自己也找不到,等技能冷却好,我可以再拿下一个。你要是有事可以去办,我这边是稳的。”季淮安很有把握说,“等进度稳到90%,肯定要用一个。”
“行。”
赵如眉干脆点头。
春喜呆呆地看着两人,他感觉两人在说话,字也都能听懂,但就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随着马车抵达西市,这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满了人,得亏三人是乘坐马车来的,不然光是挤进内圈就得花不少时间,一些挤不进来的百姓甚至搬来了凳子。
西市的断头台用的频率不高,在捕快搬来的木椅桌子招待下,三人各自入座。
今日天气很好,当游街的刑车开过来,断头台上的行刑者已经开始擦拭铮亮的大刀。
看着从刑车里拖下来的凌家人绑着身体被推入断头台,相比刚才在公堂里奸猾狡辩的自信,现在的三人如丧考妣,神情已然麻木,春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随着三个人被押着跪下,行刑者看向县令方向,监斩官早两天被县令弄死了,且还没新的人选。
“杀吧。”
季淮安淡淡说。
五大三粗的行刑者得了令,拔掉凌家长子背上的斩令,扬起手中铮亮大刀。
“不!不要杀我儿!”
直到刀架在儿子脖子上,凌老太太好似才反应过来,她情绪悲悸,仿佛要将过往逃避的罪孽全部承担下来,近乎语无伦次地嘶声解释,“是我干的!那一家三口是我让人害的,都是我一人的出的主意,凌家由我掌权,这群后辈没人胆敢忤逆我,他们是被我逼的——”
行刑者没等她说完,已经手起刀落。
凌老太像被点了穴,浑身僵硬地跪在了原地,她最后记忆,就是与长子那双失去光泽眼眸的对视。
“终于……”
春喜特意将一家三口放了出来,让他们见到了这个行刑场面,很血腥的场面,可却让他们激动得抱头痛哭。
死了,终于死了!
毒杀了他们,霸占他们良田的恶霸,终于死了!
这一家三口当即要给坐在椅子上的几人行礼,春喜下意识想扶起来手掌却摸了个空,它们行了礼就散去了,还反哺了很浓郁的能量给他。
春喜紧张地盯着自己双手,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受欺而死的自己居然能够为受害的冤魂伸张正义。
“感觉如何?”
赵如眉看向春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