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前行,走到半路,忽然一个颠簸,停了下来。
胤礽眉头微微一蹙:“出了什么事?”
小柱子回头:“主子,前面被堵住了。”
胤礽掀开帘子瞧去,果见前路围了一圈人。他招手唤了个侍卫过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柱子忙道:“奴才去吧。这里人多,还是让侍卫都跟着得好。”
就算只去一个,也是分走了一个战斗力。
胤礽瞧了眼护在马车周围的六个人,觉得小柱子这担心有点多余,却没拒绝,颔首应下。
没多久,小柱子去而复返:“主子,打听清楚了。前面是至微医馆,有人抬了个尸体挡在门前,说医馆的酒喝死了人。”
胤祉眨眨眼:“至微医馆?”
胤礽一顿:“你知道?”
胤祉点头:“听说过一些。据闻至微医馆坐镇的是个女大夫,人称杏林西施。”
大清以往也有女医,却不多。牛痘问世后,各地医署大肆招聘女大夫专司女性接种之事。
医署亦为官衙,能入内当差,待遇还不错。这一举动无形中推动了民间女性从医的发展。
三年前,惠安伯刘太医的长女被康熙纳为贵人。胤礽悄悄把消息传出去,却将侧重点换了一下,旨在宣扬刘贵人的医术,言其不但曾救治孝懿皇后,更护持平嫔生下十二阿哥。也是因此入了皇上的人,被收进后宫。
古往今来,十个人中,九个人从利。
建立医署,提议一系列措施与规则,便是胤礽做的第一步。他一点点将朝廷重医这个认知种在人们心中,尽可能为女性谋求在官方的职场地位。
再把刘贵人推出去,暗地有意引导,让所有人觉得,女子学医非但不有辱门风,反而是天大的好事。能谋生赚钱还在其次,最关键是,若学得好,指不定能做皇妃。
皇妃啊,多少人梦想一步登天。
都说上行下效,退一万步说,即便入不了皇家,有皇家的例子在前,寻个公侯勋贵家的公子也不错。
至此,民间多了不少女性学医者。以往女医多是私底下单干,这两年渐渐开了医馆,在馆中光明正大坐诊。即便去看诊的男性十分稀少,但女性却与日俱增。因而女大夫的医馆生意并不比别的差。
这至微医馆行医的是个女大夫在如今不算十分稀奇。稀奇的是后一句。
胤礽挑眉:“杏林西施?长得很漂亮?”
胤祉轻笑:“听说算不上多漂亮,但胜在五官精致。”
胤礽:???不觉得这话自相矛盾吗?五官精致,却算不上漂亮?
胤祉耸肩:“坊间传闻,这位杏林西施五官长相绝美,可惜两颊颧骨生了许多斑点,硬生生将这美貌给降低了六七分。不少人感叹,若不是这些斑点,杏林西施的颜色恐抵得过醉红楼的第一花魁。谁不知道那位花魁可是一等一的美人,让人见之忘俗的存在。”
胤礽侧目:“第一花魁?一等一的美人?见之忘俗?你知道的倒是清楚!什么时候去见的?”
胤禛赶紧扯了胤祉一把,胤祉回过神来,急忙摆手:“没见!没见!二哥,你别误会!什么第一花魁,什么杏林西施,我一个都没见过。我就是听说的,全是听说的。真的,你信我。我没骗你。”
胤礽:呵呵,求生欲还挺强。
小柱子终于找到机会插了一句:“主子,这位杏林西施是咱认得的。”
胤礽懵逼:“谁?”
“奴才也是去前头打听的时候瞧见了才知道,那人是塔吉古丽。”
塔吉古丽?
胤祉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当年温春送给二哥的那个美人?我记得塔吉古丽长得特别……呜呜……”
胤禛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从车门处拉回来,死死按住他,目光阴森:“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胤祉:……懂不懂长幼尊卑!这兄弟果然不能要了。
胤礽诧异地看着小柱子:“塔吉古丽既然开的是医馆,就算有人上门讨说法,也该是说她治死了人,怎么是酒喝死了人?她这医馆莫非还卖酒不成?那这到底是医馆,还是酒馆?”
小柱子回道:“那人说的酒是药酒。据说可饮食也可用来外敷按摩,医馆特意针对痛风及关节肿痛者所制,围观的人中有几位说自家用过,效果还不错。
“奴才试着跟他们打听了。医馆这款酒已经卖了快两年,反响一直很好,在坊间甚至已经隐隐打出几分名气,从未出过事。”
两年来口碑良好,眼见就能做成招牌,塔吉古丽应当不至于在这等关键档口自毁前程才对。今天这事只怕另有隐情。
胤礽眼珠一转,瞧着天色还早也不急着回宫,左右看了一圈,见左手边有间茶楼,二楼厢房的窗户正对医馆,干脆下马走进去,唤了小二过来,给了颗小银篓子,直奔厢房。
打开窗户,胤礽忍不住啧了一声,这视野,果然是看戏最佳贵宾席。不仅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听得明明白白。
摆在地上的尸体是个老妇人,讨说法的男人是她儿子。只见那魁梧壮汉口沫横飞,血脉喷张,怒不可遏。塔吉古丽静静听他说完,不疾不徐,从店内拿出一坛药酒,掀开坛口对着嘴里倒,咕噜咕噜,直接吞入大半。
喝完后,她将酒坛一摔,抹了把嘴上的水渍:“你说我的酒有问题,我证明给你看。你可以仔细盯着,看我会不会出事。”
壮汉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龇牙冷哼:“就算你没事又如何?谁知道你喝的是哪种酒?同给我母亲的是不是一样?”
塔吉古丽气笑了:“你若是不信,我医馆中这些酒坛子,你可以随便选一个,我当场喝给你看!”
壮汉蹙眉,治病的药酒,能当水喝的吗?这么喝真不怕喝出问题?尤其这还是个女子呢!
药酒药酒,主要为药,其次是酒。他见过也尝过,不算多烈,可若是喝得多了也是会醉人的。尤其是灌得太猛,更容易醉。
可眼前的塔吉古丽喝了至少大半坛,却完全没有醉意。
塔吉古丽环视一圈,对众人道:“此酒名为酒,实则药。虽说药性温和,平日里没有病痛的若喝上两口也无妨,还可强身健体,但需得注意适量,切记不可多饮。
“我今日此举一来全为自证清白,逼不得已。二来我自幼与此酒相伴,儿时吃过不少,对它的抵抗力比你们大,自是无妨,你们却不一样。所以还望大家不要效仿。”
人群中又向着她的纷纷点头:“白大夫,我们知道了。”
还有善心的,忍不住提醒她:“白大夫,就算你小时候就吃过这酒,也别再这么喝了。小心伤着自己。我相信你。
“我这老寒腿就多亏了你,你那药酒我用了一年半呢,大家瞧瞧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看看我这腿?以前每逢阴雨天气,下床都难。如今已经能慢慢走路了。”
“对!我也是!我用你的酒七八个月了,也没出事呢。”
这二人话语一出,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为塔吉古丽说话。
壮汉脸色难看:“你们没出事是你们幸运!不能因为你们好好的,就说我娘不是她害死的。我娘确确实实是喝了她的酒死的。”
塔吉古丽让开道来,做出请的姿势:“既然如此,我这里的酒,你选一坛吧。”
壮汉却没动,反道:“这就不必了!谁知道是不是就我娘的那坛有问题呢。”
众人:???
这就有点无赖了。
此刻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这人八成怕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可即便如此,但这是个男人,强壮有力,还抬了个尸体放人家门前,至微医馆一群女子,若应对不好,还真是个大麻烦。
塔吉古丽轻笑:“我与你娘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我娘已卧病两年,你从年前开始为她诊治,花言巧语,哄得她对你满怀欢喜。谁知道你是不是想着先讨她欢喜,然后骗住她,把她弄死了,夺取她的私房?”
众人一愣,有些人沉思着,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塔吉古丽道:“你娘有多少私房?”
不等壮汉开口,塔吉古丽自问自答:“你娘卧病在床,并不来医馆,都是你们家的人请了我上门看诊。我记得你家就七八间房舍,还是三房十几口挤在一起。
“倒是前院辟出做了个包子铺,可你们兄弟三人没有别的营生,全在铺子里干活,十几口都靠这个铺子养活。这等家境,你娘房舍布置又十分简陋,能得几分私房?
众人:这必然不值得!
“我记得前日我去你家看诊的时候,你媳妇并你两个弟媳都怕我哄骗了老太太的银钱,一直带着几个孩子呆在房里,嘴上说是关心老太太,可眼睛却始终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她们全没放过。就这般行为,我要如何骗取你娘钱财?
“还有,你既然说你娘是吃了我的酒出事。但当日我虽给了酒,却再三叮嘱你们家的人,老太太年事已高,又有别的病症,切记不要给她吃,只外用就好。这话你媳妇并弟媳都听到,几个孩子也有听到。可要叫她们都出来问问?”
大人撒谎容易,可小孩子容易套话,即便提前叮嘱过,可若是现场被多问上几句,也难免穿帮。壮汉自是不应,咬死了没听过这话。谁都知道至微医馆卖的酒是外敷内服都可以的。他们想老娘好,自然要给老娘吃。
塔吉古丽又道:“因是外敷按揉,且需早晚至少三回,量不少,所以我给的是一整坛,做常备之用。这才过去两天,总有剩下的。你可以把剩下的拿出来,咱们请京师各大医馆的大夫一起验看。”
壮汉一僵:“没……没有了!全,全吃了!”
“这么多酒,都吃了?就算是寻常可以吃的人家都得讲究用量,你们确定不是故意想要你娘死?”
壮汉一呵:“放你娘的狗屁!那是我娘,我们怎么可能想让我娘死。我娘老糊涂了,她信任你,以为吃得多就能快点好,这才趁我们不注意喝多了。”
人群迅速沸腾起来。
先前为塔吉古丽说话的人再度站出来:“呸!是不是你娘自己喝的鬼知道。你都说你娘卧病在床两年,你们要不给她,她怎么拿得到酒?鬼知道是不是你们不想伺候了,想摆脱这个包袱呢?”
壮汉大惊:“我没有!我们没有!”
“就算真是你娘自己喝的酒,人家白大夫都叮嘱过你娘只能外用,你们就不盯着点?成,我当你们全没听到。可你娘自己不要命的喝,把自己喝死了,你把你娘抬过来说是白大夫害死的,要脸吗?”
群情激奋,壮汉进退两难。
就在此时,人群外走来几名老大夫。塔吉古丽亲自上前,恭恭敬敬迎进来,面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耿大夫,这位是周大夫,这位是孟大夫,这位是何大夫。四位都是京师杏林鼎鼎有名的老前辈,想必在场不少人认识。”
大部分人点头:“认识的。”
“还请几位前辈帮忙查看一下老太太究竟因何而死。”
壮汉一震,忙上前阻拦:“不行!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们碰我娘了?”
塔吉古丽挡住他的去路:“你不让我碰可以理解,你怕我在你娘身上做手脚为自己脱罪。但为何不让这几位前辈碰?难道以他们在京师的口碑,你也信不过吗?
“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大夫,我们大家就再这等着。但你别想糊弄过去。毕竟是一条人命。你也说了,你娘生前待我不错。我总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不管是向着塔吉古丽的,还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都很乐意出手拉住壮汉,好让四位大夫查看。
大夫一一看完,相视一眼。由耿大夫出面说:“老太太是死于痰症。老太太本就咳喘之疾严重,发作之时恐是喉中痰液吐不出,卡在气道,致使呼吸不过来,就此丧命。”
末了,又加一句:“老太太嘴里没有酒味。不曾喝过酒。”
先前指责壮汉的人一把揪住他:“走!我看就是你害死的你老娘,这种不孝弑母之徒,就该送去顺天府给砍了脑袋。不然往后家家户户的子孙都学他,那还了得!”
壮汉慌忙求饶:“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没害我娘。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啊。我娘是自己犯病死的,不是我干的。我……我就是想趁机敲笔钱而已。”
耿大夫点头:“确实是病死的。”
“对对对!真是病死的。我们真没这个胆子动手。”壮汉快哭了。
群众呵呵:“那你倒是有胆子来找茬闹事。你娘都死了,你还不让她安宁,把她搬来搬去,也是不孝。”
壮汉连连磕头:“是是是!是我不孝。我这就带我娘回去,好好安葬。”
塔吉古丽蹙眉,虽为老太太不值,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人是病死的,送去衙门也没用。而对方在至微医馆闹事,没造成人员伤亡,顺天府是不会管的。尤其她这身份,也怕去了衙门惹来祸患。
因此只能息事宁人,上前道:“厚葬,让老太太走得风风光光。”
壮汉大喜:“是。我一定厚葬。白大夫若是不信我,可以亲自过来盯着。”
塔吉古丽点头:“我会去的。”
闹剧结束,围观者逐渐散去。
对面茶楼。
胤祉摸着下巴,“这人闹事的手段是不是太拙劣了点?”
胤礽与胤禛尽皆点头。
胤祉又道:“你们说他来闹这一出,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想讹笔钱?我听说杏林西施的医术虽只是中等,但那药酒却是一绝。”
但凡好东西,总会引来觊觎。
胤禛蹙眉:“也可能是被人推出来打头阵的。”
胤祉转头。
胤禛又道:“那个人,从穿戴和谈吐可见,他家家境即便算不上穷困也不富裕。而且他该是确实缺钱,趁老母病死借此敲诈很有可能。他不聪明,更是冲动行事,未曾周密部署,就他那脑子,只怕也没法周密部署,自然处处破绽,被塔吉古丽一条条戳破。
“但也不排除是幕后之人选中了他,故意借此机会怂恿他来医馆闹事。可幕后之人显然全由他自己发挥,未曾叮嘱,更未曾为其谋划。”
胤祉翻了个白眼:“那这幕后之人来这么一出做什么?明知道事不会成,闹着好玩?”
胤禛看向胤礽,胤礽并不开口,笑眯眯等着他说。
胤禛接着道:“试探。幕后之人想试试塔吉古丽的深浅。今日塔吉古丽应对得体,从头到尾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自信有度,且条理分明,层层剥茧。
“不论壮汉是义正言辞指控也好,是心虚慌张耍赖也罢,她都按照自己的步骤一项项将关键点明,全部还了回去。并且,从今日事件也可看出,塔吉古丽在有些患者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
胤祉一顿,“若真有幕后之人,对方恐怕不会知难而退。”
胤禛点头。
胤礽轻叹:“对方若再出手,必是重锤。”
非重锤无以成事。
“走吧!”胤礽敲了下窗台,转身离开。
闹剧结束,道路畅通,三人回到马车之上,胤祉忍不住询问:“二哥不去见见她吗?”
胤礽疑惑:“为何要见她?”
“如果幕后之人要对付她,她恐怕招架不住。你不护着点?”
胤礽目光扫过去。
胤祉:“二哥,都是男人,不用这样。你要对她没点想法,让侍卫开道,或者绕道走都行,干嘛非得停下往前凑?别告诉我,你真就单纯只是想去看场热闹。”
胤礽挑眉:“要不然呢?”
胤祉:???就这?就这?
“二哥,好歹人家也是个大美人啊。她这身份,做不了侧福晋,做个侍寝格格总是可以的。皇伯父不是说她没问题吗?”
胤礽哼了一声,没接话。
胤祉:什么意思?
胤禛悄悄往里挪了挪,尽量拉开与胤祉的距离,偏过脸看向窗外,一副对胤祉敬而远之的模样。
胤祉:……这兄弟,果然还是扔了吧。
瞬间,三人尽皆沉默。气氛莫名微妙起来。
小柱子一无所知,坐上车驾,问道:“主子,现在回去吗?”
胤礽想了想,从车窗伸出头看向侍卫:“你们之中,谁会驾车?”
有三人言会。胤礽随便点了一个,对小柱子道:“让他驾车。你去一趟裕亲王府,皇伯父不是一直让人盯着塔吉古丽吗?你去问他要一份塔吉古丽的具体资料。
“另外再去一趟玲珑阁,让廖振全打听打听塔吉古丽的事,不拘哪个方面,与之有关的,能调查到的都算。”
小柱子领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