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
玉蝉被带走了,德妃许多事都是她去办,不是她办的,她也是知情者。如今东窗事发,她自是逃不过。不但是她,永和宫半数奴才都被带走审问。
德妃被困在此处,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但她明白,带走的这些人里,或许有人能活,但玉蝉绝对只有死。
往里热热闹闹的永和宫瞬间冷清了下来,德妃有些不适应,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胤禛。德妃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宫门,门口仍旧有侍卫把守,未曾撤去,德妃立时明白过来:“皇上许你进来的?”
胤禛点头:“我来看看额娘。额娘这几日……”
“外面怎么样了?”
胤禛还未说完,便被德妃打断,有些愣住,一时忘了回答,德妃又问:“皇上查得如何?”
胤禛看了她一眼:“额娘以为呢?”
德妃微微蹙眉:“你这是在怪我吗?”
胤禛摇头:“没有。”
虽然嘴上说着没有,德妃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复杂情绪,不似怨怪,却有不赞同,或许心里还在说她狠毒吧。德妃忽然有些心寒,她做了这么多,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谁?为了他,她的胤祚都死了,可他却这么看她。
又想到,塔纳的事是他从周庄主嘴里审出来的。若不是塔纳,她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胤禛作为主审,他明明可以把这件事压下来,对聚贤庄的案子也没什么影响,他为什么不?
就算还有个唐十九在身边,可唐十九不也是他们的人吗?他跟太子关系那么好,同太子说一声,瞒下来暗中处置了塔纳又如何?
德妃很想问问他为什么,问问他心里可有自己这个额娘,但她不能问,不敢问。她已陷入绝境,佛拉娜与十四还小,胤禛是她唯一的希望。
以现今的情形,想要完全脱身是不可能了。但若是胤禛肯帮她,若是胤禛肯为她说动太子求情,或许她还能谋得一个从轻发落。
德妃偏过头,眼中含着泪水:“胤禛,她杀了你六弟!她害死了你六弟!”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胤禛心里才更不好受,情绪更为复杂,“额娘,如果……如果你没有……”
“没有什么?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没有害死小格格,她就不会对你六弟出手?”德妃盯着胤禛,泪如雨下,“可我为何会对小格格出手?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会对小格格出手?”
胤禛张大嘴巴,眸中满是震惊:“因为我?”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在承乾宫,有一阵子总是生病?”
胤禛点头:“我记得。平日里你会给我塞一些小点心,我不舒服的时候,你会熬了汤偷偷让玉蝉给我喝。喝过之后,我的病基本都能好上大半。我猜那汤里是放了药的。
“佟额娘虽然给我请了太医,但太医开的药苦,我不喜欢喝。佟额娘也不逼我,我用的少。若没有你把药放在汤里,做成不错的味道,我不会好得那么快,甚至可能不会好。这些我都记得。所以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德妃敛眉,听到药的时候眸光在暗中闪烁了一瞬,又恢复如常。她总不能说那不是药,是灵泉。
天降至宝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得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德妃明白,更何况,因为早期的滥用,胤祚死时又耗费了许久,加之后来两次生产使用,这些年还喂了十四一点,如今手头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对于药的说法,德妃默认了下来,她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你既然都记得,如今已经长大了,难道不曾怀疑过当年为何总是生病吗?”
胤禛震惊:“是因为这个?因为佟额娘对我出手,你就对沅儿妹妹出手?”
“若不然呢?我没有证据,她又是圣上表妹,圣上对她宠爱有加,对佟家更是多有恩待。我能将她如何?可难道让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加害于你吗?”
胤禛脸色白了两分,身形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额娘出手是因为他?因为他,额娘害死了小格格。而又因为小格格,佟额娘害死了六弟。
胤禛顿时感觉一股莫大的恐慌。自责懊悔等一些列情绪充斥着他的心脏,但是转瞬他就回过神来。他的脑海中突然想起胤礽的话。
有些人明明是因自己的私欲而犯罪,却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将罪责的根源推脱到别人身上。
还有些人非是完全找理由,但他们习惯把自己一分的付出说成十分,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得到他人翻倍的回报。
胤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年他跟着胤礽时常出宫,听话本,听百姓间闲聊的家常,他见过人世间许多家庭父母子女的百种状态。这些日子在顺天府查案,还顺带看了不少过往卷宗。他不是无知孩童。
脱离突然得知真相带来的影响,胤禛渐渐冷静下来。
德妃对小格格下手当真是为了他吗?或许有,这点胤禛不否认。德妃为他做过的,他认。可他不会把与他不相干的所有罪责全揽在身上。
“额娘说是因为我,那么额娘觉得害了小格格,我就安全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情并非万无一失,就算佟额娘没有证据,可她心里若要认定一个人,不需要证据。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因为她认定了,又没有证据,奈何不了你,就会把这股气撒在我的身上,到时我非但不会安全,反而更加危险?”
德妃双手一抖,心内恐慌蔓延。
“我住在承乾宫,身边伺候的奴才全是佟额娘的人,她若要下手,太容易了。你真的认为出手谋害小格格,是在帮我,在救我吗?
“佟额娘遭受丧女之痛,精神恍惚,缠绵病榻,你趁机联合其他几位娘娘抢走了她的宫权。佟额娘自顾不暇,对承乾宫掌控减弱,而你有了权力与机会。
“这时你可有想过换两个贴心忠厚的下人到我身边?如此就算佟额娘想做点什么,也有人帮我防着点。就算抵挡不了佟额娘,只需发现端倪,也能及时给你传信。”
德妃红了眼:“你以为我没有?”
“那你有吗?”
“我没动,是因为我知道太子一定会动。”
胤禛愣住,转而发出一声讥笑:“你是我亲额娘,你都不出手,凭什么认为二哥一定会出手?”
“当时你与太子有多亲厚,太子对你有多关照,我是看在眼里的。”
胤禛呼出一口气:“所以你认为有人代劳,没有你出手的必要,是吗?”
德妃还未回答,胤禛又问:“额娘,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没问过我娜娜与十四弟的情况呢。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现在如何,过得好不好吗?”
“他们被挪去西五所,你就住在西五所,自然会照应他们。”
这话德妃脱口而出,几乎未加思量。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胤禛神色平静,他发现在经过前头的谈话之后,对于这个回答,他竟然不觉得意外。
在额娘看来,当初太子不会忍心看他被佟额娘一再利用对付,所以她不出手。如今娜娜与十四弟身边有他,她也可以安心。
那她是否想过,若是太子没动呢?又或者汗阿玛因为她的事迁怒于他,他自顾不暇,无法看顾弟弟妹妹呢?
胤禛张了张嘴,欲要询问,转瞬又闭上,不想再问了。
额娘不是不疼他,也不是不疼弟弟妹妹。只是他得排在弟弟妹妹之后,而弟弟妹妹上头还有她自己。
胤禛突然又想到了胤礽的话。
世上父母千百种,没有人规定父母一定要把孩子放在首位,没有人规定父母一定要为孩子奉献所有,更加没有人规定父母不可以爱自己胜过爱孩子。
额娘更爱自己,这没有错。
只是既然如此,便也不必标榜对他们的牺牲与付出有多磅礴和伟大。
额娘当初送过他点心,给过他汤水,救过他;这些年也偶有温存与关切,他都记得,并会永远记得。
胤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额娘先前问我汗阿玛查得如何了。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梁公公查到了罗翠玉,顺着罗翠玉查到了玉蝉。
“罗翠玉把知道的都交待了。玉蝉倒是忠心。只是她嘴硬也没有用。她若说了,家人或许还能开恩,她若死守,只会牵连更大。汗阿玛的态度坚定,她不招也得招。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带累全族。”
德妃脸色煞白,身形摇晃。若连玉蝉都开了口,那她最后一丝侥幸也便没了。
“额娘,谋害小格格性命,罪责不轻。汗阿玛的惩处不会小。但汗阿玛对我与娜娜以及十四弟总还有几分顾虑与疼爱,这两日我看他的模样,估摸着应当不会让你填命。”
胤禛顿了会儿,叹气道:“不论以后如何,你终归是我额娘。我必会尽量照应,不至于让你太难过。娜娜与十四弟,我也会看顾。汗阿玛只许了我半个时辰,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说完,转身离去。
伸手德妃急切呼唤,胤禛并未回头。
屋内,德妃将桌上杯碟洒落一地,气怒恼恨环绕心间。
胤禛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会让她填命?他是不是觉得她只要活着就够了?后宫这等地方,一旦被皇上厌弃,被褫夺位份,被打入冷宫,即便活着,会是何等境地,胤禛不知道吗?
说什么会尽量照应,不会让她太难过。尽量是如何尽量?还有所谓的“太难过”,在胤禛眼里,什么境地算“太难过”,什么境地不算“太难过”?
德妃颓唐呆坐,满目绝望。
两日后,果然如胤礽所料,康熙定下了最终的处置结果。德妃,哦,不,现在该称乌雅氏了。她被夺去所有封号与位份,以宫女之身押入冷宫,此生再不得出。乌雅家被迁怒革职。
她应该庆幸自己不曾掺和进天地会的事情里,否则能不能保住性命就不一定了。瞧,另一位人都死了的,可就惨了。不但皇后之位被废,康熙还下令将已经葬入景陵的棺木挖了出来,在旁边重新选地入土。
胤礽很是感慨,需知帝后入葬仪式都是极为繁琐的,景陵又不是普通人家的一个小坟包,都已经封棺了,再挖出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如此兴师动众,可见康熙有多恼恨。
佟佳氏出自佟家,就康熙对自己母族那个偏心劲儿,若她当年敢于坦白,就算会受罪责,也只是生前,等她死后,以康熙的为人,多少会念几分旧情,给点死后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