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七年春。
坤宁宫气氛凝重,奴才奴婢们一个个提着心,脚步快速却轻巧,尽量放低了声音,连呼吸都格外注意。
无他,皇后石令仪临产。按说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前两次生产都还算顺利,第三胎该更加容易才对。偏偏这一胎尤为不同。三四个月的时候肚子就比寻常要大,后来太医诊出是双胎。整个后宫从上到下都紧张起来,又喜又忧。
喜的是双胎为吉兆,忧的是双胎生产不易。
密太嫔被皇上请过来,直接住进了坤宁宫,从四个月上开始护持皇后,自饮食到作息,每一项都精心规划,日日诊脉。便是刘太医的夫人也一旬一入宫。
待得如今刚刚迈入八个月,皇后突然发动。一般双胎多有早产,这种情况之前便有设想过,也准备了诸多方案。可偏偏八个月这时间过于凑巧,民间有句俗话,叫做七活八不活。哪怕提前两天,也在七个月,而非八个月。
当然皇上素来是不信这些的。但今日皇后临产并不顺利,羊水流失,下身见红,胎位不正。屋中刘夫人与密太嫔神色沉重,皇后更是满头虚汗,疼痛难忍。
胤礽哪还管得了什么能否进产房的规矩,前两次他不进是生产顺利,他进来反而添乱。这回不一样。然而他即便是皇帝也束手无策,除了紧握着石令仪的手,不断安慰她,别无他法。
密太嫔上前:“陛下!”
胤礽立刻会意,安抚了石令仪一句,起身便想随她去屏风后,哪知被石令仪拽住:“就在这说!”
密太嫔面露难色,胤礽轻轻理了理她两鬓的发丝:“朕马上回来。”
“陛下,生孩子的人是我,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情况。”石令仪直接看向密太嫔:“本宫的情况到底如何?”
密太嫔不语。可不语便已是说明了问题。石令仪声音颤抖起来:“不太好对不对?是不是再拖下去会大小不保?你请陛下出去,是不是想问陛下是保我还是保孩子?”
句句切中要害,密太嫔张了张嘴,想劝慰却又完全反驳不了,无奈低下头去。
石令仪看向胤礽:“陛下是不是想保我?”
皇家重子嗣,若是大婚初期石令仪或许还会怀疑胤礽的决定,可这些年夫妻一路携手并肩走来,她如何会不了解眼前这个枕边人。
胤礽握紧她的手:“我们已经有了弘昭和弘暄,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如何?”石令仪抢白,“陛下是不是想说,这两个孩子有没有不重要?怎么就不重要?就算有了弘昭与弘暄,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石令仪眼泪滴滴滑落,她咬牙看着胤礽:“陛下,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替我做决定。舍弃孩子,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以往石令仪在胤礽面前大多时候是温柔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也会有自己的原则与坚持,偶尔还会使使性子,但少有这样的强硬。她态度坚决,半步不退。
“陛下,怀胎至今八个月,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你也感受过的。你见过他们动,你贴着我的肚子听过他们说话,用手隔着肚皮跟他们玩耍。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呢!”
胤礽有口难言,若有选择,他如何忍心。
石令仪拽进了他:“陛下,让我再试试,我们再试试!”
再试试,可若是耽误了处置时间,试下去岂不是……
胤礽左右为难,密太嫔想了想,再次上前:“陛下,若一定要试,或许有个办法。”
胤礽一顿,瞬间明悟:“剖腹产?”
“是!”
胤礽沉默。这法子在石令仪孕期就谈论过,但胤礽始终犹豫,没有决定。
密太嫔道:“这些年父亲一直在研究外科手术,至今已有十多年。母亲在协助父亲的同时,也在钻研剖腹产之术。近几年牛羊若遇生产困难,都是母亲用此道解决。
“只是人体毕竟不是牛羊,彼此有差异。因着民众对外科手术的忌讳,嫌少有能接受者。母亲没怎么在人体身上试验过。但也非一个都没有。
“三年前有个死囚便是孕妇,刑部判决产后处斩。可她突然难产,母子安危不保。母亲得闻消息,特意赶过去,求得那女子首肯,行过一次剖腹产术。孩子活命,孕妇却死了。
“一年前,母亲碰到一个刚死不久的妇人。妇人突发心疾而亡,彼时已经孕七个月。母亲发现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便与家属商议,剖开妇人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
这两件事胤礽是知道的。也正因为此,才诸多犹豫。两次,唯一在人体施展的两次,一次妇人本就已死,只需取出孩子。一次孩子活,妇人死。都不能算成功。
如果是后世,对于剖腹产他可以冷静签字。可现在不行。
密太嫔也明白胤礽的顾虑,言道:“当时牢中那位妇人身体状况本就不太好,又知道自己产下孩子便会被处斩,早已没了求生的意志。她的死并非全因手术之故。”
并非全因手术之故,可谁也不能保证与手术完全无关。胤礽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这些年他一直想推广外科手术,推广剖宫产,可要推广,总要有第一批受术者。此时外科手术初露端倪,还不算成熟,这一批受术者的危险可想而知。所以轮到自己身上,胤礽退缩了,他不敢拿石令仪的命去赌。
如果石令仪却没了,即便真的把孩子取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这跟如今保大还是保小的情况有什么分别?
见胤礽不言不语,密太嫔也知道这个选择难做,却不得不提醒:“还请陛下快些决定。拖得越久,皇后娘娘会越危险,肚子里的孩子也越危险。羊水已经破了,流失太多,孩子会憋闷。”
胤礽心头一紧,手掌传来石令仪的温度:“陛下,剖腹吧。”
胤礽张着嘴,不等他开口,石令仪坚定道:“陛下,我想赌一把。我想自己和孩子都活下来。”
胤礽喉头哽咽,艰难道:“好!”
密太嫔接到指令,立刻吩咐下去。因为双胎的关系,乌雅氏的灵泉又没了,孕期胤礽就与密太嫔与刘夫人讨论过手术之事,所以手术室准备好的,就为了以防万一。手术用具也全部齐全。刘夫人可做主刀。差的只是助手。
要说传统医术,密太嫔自认不输旁人。但要说外科手术,她自入宫后便没了实验机会,光懂理论有个屁用。所以如果需要助手,这些年跟着刘夫人的那群女弟子显然比她更为合适。
皇权至上的年代,胤礽一声令下,下面人的动作极快,宫门所有关卡一路畅通放行。
人员到位了,手术用具有了,消毒之物早几年就产出浓度高的酒精,碘伏等。再有便是má • zuì品。胤礽虽在民间禁用了阿芙蓉,但却秘密让人研究阿芙蓉的药理,结合以往麻沸散的经验,弄出了替代的má • zuì品。
阿芙蓉本是无错的。后世它也多运用于má • zuì与治疗领域。有错的是借由阿芙蓉为祸人间之辈。这种东西非是不能存在,而是不能肆意存活于民间。它的作用必须牢牢掌握在官方手里,严格管控。
一切准备就绪,剖腹产进行中。手术重地,胤礽不能如之前一般呆在石令仪身边,只能在外面等。他没有如同前两次石令仪生产时一般焦躁不安,来回走动。
他是坐着的,神色平静,仿佛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但他连茶盏都拿不稳,双手颤抖,杯中的水一点点往外洒。他的呼吸深快,眼睫颤抖不止。这一切都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与惧怕。
不知过了多久,于胤礽而言,每一秒都十分漫长。他此刻只庆幸康熙与弘昭弘暄不在。自微服了一圈回来后,他憋了两三个月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与康熙大吵一架。结果第二天康熙就带着俩孩子又去了汤泉园。
自打石令仪怀上第三胎,康熙知道他脱不开身就越发作妖,偏偏俩孩子与他关系好,乐得跟在他身边跑。每每气得胤礽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果真是应了那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康熙走的时候,胤礽怒火中烧,现在他却庆幸起来。若弘昭与弘暄在,以这俩孩子的性子,必会跟着他坐等,指不定如何害怕。便是康熙,恐也会心急如焚。
康熙如今年岁渐长,虽然看起来身体还算康健,但有前两次因梦吐血之事,平日里胤礽与他打打闹闹,可真要让他费神担这份心,胤礽不敢。
呜哇——
一声羸弱如同小猫的叫声响起,胤礽站起来,却不敢动,紧紧盯着手术房的门。就这般站着等啊等啊,又过了两刻钟。房门打开,密太嫔道:“恭喜皇上,是一对龙凤胎。阿哥为长,格格为幼。”
胤礽颤抖着双唇询问:“皇后呢?”
“皇后平安。”
闻得这一句天籁之音,胤礽紧绷的心神一松,身形倒下去,幸得小柱子扶住。
“皇上!”
胤礽摇头:“朕没事。”
没多久,石令仪被推出来挪去暖房,胤礽跟在身边,小心握住她,一滴泪水落在二人交织的双手上。石令仪愣了片刻,就连胤礽都没察觉自己哭了。
石令仪轻声道:“皇上,我们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