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索的家族却一直人烟旺盛。最后,他的族人居然占到整个部落的三分之一。我父亲死的时候,因为我还太小,就将酋长的位置寄托给老酋长……我干嘛要对你们说这个?”
高志华牧师还想说什么,却被李畋轻轻拉了一下。
“你们,走吧!”艾西瓦娅的叹息像风一样轻。
“阿月,她说什么?”李畋躺在死人堆里喘息。
“她让我们走。”阿月说。
高志华牧师说:“告诉她,让她跟我们一块儿走。”
李畋看着高志华牧师,微笑。
“不!我哪儿都不去!”艾西瓦娅的声音先是凄厉,后转幽怨,“我的族人都在这儿,我还能到哪儿去?”
“翻过这座山。外面的世界很大。”李畋说。
“我的祖先从中国或者印度跑到缅甸,又从缅甸跑到中国,一直被大清国的军队追到这里。外面的世界很大。真的很大。只是,很大的世界已经没有我们桂家人的立锥之地。翻过这座山—我多想翻过这座山。我们桂家人想翻过这座山,想了一百七十八年。一百七十八年里我们就没能翻过这座山!这座山只要进来,就别想再出去—包括你们!我让你们走,是想让你们死得离我们远一点儿,你们是异族人,不能和桂家人葬在一块儿。那样,你们和我们,都不会安宁。”
“我们能走出去,我知道从哪儿走出去!这个地方,我以前就来过。”阿月抢着说。
“你撒谎。”艾西瓦娅幽幽地说。
“我没撒谎……”阿月急着辩解,并在思考着如何证实自己没有撒谎,“你看,我会唱你唱的那首歌,外面的人没有人会唱,只有我。你猜,我是怎么会唱的?”
艾西瓦娅开始认真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丑八怪,阿月的话引起了她足够的好奇。因为这支歌是一辈一辈传唱下来的,这是一个家族的秘密。歌词不是桂家话,就连部落里的人也不知道歌里唱的什么,更别说有人能完整的唱下来。
“你是怎么会唱的?”艾西瓦娅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是你教给我的。”
艾西瓦娅怒目而视:“你该去死。”
“真的是你教的,不,不!应该说是我跟你学的。几年前,我得了麻风病,被寨子里的人赶出家门。我一个人漫山遍野地跑,一心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掉。说实话,自杀我没有勇气。我只想在我自己不经意的时候跌落悬崖摔死,睡觉的时候被野猪、狼或者随便什么畜生咬死。后来,误打误撞跑到一个山洞,山洞很大,里面有很多岔洞。我就在山洞里住了下来,我盼望着洞里有毒蛇什么的。我在山洞里面到处走,有一天,我走到一个洞口,我顺着微弱的光亮爬出山洞,你猜我看到了什么?”阿月看着艾西瓦娅。
“什么?”艾西瓦娅一头雾水。
“鸽子!我看到了一群飞翔的鸽子—你的鸽子。后来,就听到了你在山坡上唱那首歌……”阿月随口哼了两句调子,“我赶紧退回洞里—那时,我怕见人,也不想见人。但是,那歌声实在太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美妙的歌声。我就藏在洞口,听你唱歌。之后,我就经常来那个洞口,并且发现了一个秘密—你总是每天早晨出现在山坡上,放鸽子,唱歌。再之后,我就每天早晨早早地候在洞口,听你唱歌。慢慢地,也就学会了。只是不知道歌子里唱的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你真的还记得那个山洞?真的还能走出去?”艾西瓦娅没有理会阿月的问题,而是接连追问。
阿月点头。
艾西瓦娅霍然站起,直奔高台。在地上摸索片刻,又迅速返回。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只小巧玲珑的铜砣。
李畋的眼睛流露出异样的光,九分惊喜,一分贪婪。那贪婪并不是通常的占有欲,而是一种纯净的渴望。
艾西瓦娅把铜砣递给阿月:“把这件东西带出去,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紧接着,艾西瓦娅从项上摘下那个辣椒形状的白色玉饰,“这个是钥匙。只是一半,另外一半在一个叫岜沙的地方。”
阿月看着那只铜砣,茫然不知所措。
艾西瓦娅接着说道:“那首歌我也不懂,你到印度,加尔哥达,找塔克尔家族的人,他们会听懂的。这东西也交给他们。”
阿月更加迷茫,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艾西瓦娅。但他知道,这是一个自己无法完成的任务。阿月转身,将铜砣和玉饰一起递给高志华牧师,并把艾西瓦娅的话翻译给牧师。阿月相信,只有牧师才有能力完成这样的嘱托。
高志华牧师顺手递给李畋:“李先生,看样子,你来对地方了。”
李畋将东西接在手中,有几分茫然:“塔克尔家族……”
艾西瓦娅又道:“如果你们肯带着这铜砣去塔克尔家唱那首歌,你们会知道所有的秘密。请告诉塔克尔大人,贾亚希玛的后人—死绝了!”
阿月赶紧翻译给李畋听。
(以下几个人的对话全都是阿月在翻译,为了阅读流畅不再赘述。)
李畋愕然:“你应该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离开这儿。带着这些东西,带着你的歌,去印度,去加尔哥答,去亲自对塔克尔大人说。”
“我太累了,不想再走。哪儿都不想去了。祖先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同样也做不到。我是贾亚希玛的后人,我也是桂家的后人。我就在这里,陪他们。”艾西瓦娅执拗地说。
几个人一时无语,不知道再说什么。
天色渐亮,东方天际一片鱼肚白。
一群鸽子像一片白云飘然而至,纷纷降落在血腥的院落里,不安地叫着。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充满恐惧。
高志华牧师突然找到话题:“你看,还有你的鸽子,它们需要你。”言语之间已经没有了埋怨,代之以关切。现在,他不想再看到一个如花的生命突然消失,那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们会自己活下去。”一只鸽子飞上艾西瓦娅肩头,艾西瓦娅伸手拂掉。
“宫里雁,贾亚希玛,塔克尔,艾西瓦娅……”李畋自言自语,突然向艾西瓦娅发问,“你的女性先祖是宫里雁大土司的女儿—疆提?你是贾亚希玛和疆提的后人?”
艾西瓦娅愕然:“你是什么人?怎么对我们的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贾亚希玛居然娶了疆提,疆提嫁的居然是贾亚希玛!这就通了,什么都通了……”李畋兴奋得似乎忘记了艾西瓦娅还在等待他回答问题。
“贾亚希玛是谁?疆提又是谁?”高志华牧师问,“和你找的人有关系吗?”
“牧师,改日我详细对你说。这两个人和我找的人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和泰戈尔先生所托之事却有莫大的关系。他们和我要找的人都是整个故事链条中的一环,很重要的一环。”
“嗨,我在问你呢?你是什么人?”艾西瓦娅嚷道。
“我,我是塔克尔大人派来找你们的人,自从贾亚希玛离开印度之后,塔克尔家的人就一直在找他,一直在找,找了一百八十多年了。”
“你真的是塔克尔大人派来的?来找我们?”艾西瓦娅将信将疑。
“是,我是塔克尔大人派来的。来找贾亚希玛的后人。”
“那你说说贾亚希玛到底是什么人?和塔克尔家是什么关系?”艾西瓦娅依然不敢相信。
“贾亚希玛是塔克尔家的下人,小时候曾经在迈索尔的塞林加神庙做过僧侣,后来为了梵天之眼离开了印度……”
“别再说了,我信你。”艾西瓦娅突然站起身,“我跟你们走!”
当阿月翻译完艾西瓦娅最后一句话,李畋和高志华牧师都长舒一口气。
院落的门口,艾西瓦娅回身看了那些尸体最后一眼。
长墙,小巷,迷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