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哭。我的人生,就在那一天给彻底改变了。痛苦无以复加。疯狂地喝酒,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真想醉死算了。一直喝到人事不知。第二天醒来,我睡在洞房里,那个女人睡在我身边。两个人都是赤身luǒ • tǐ。我已经记不清楚头一天晚上的事情。旧的创伤未平,新的打击又至。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双脚—居然每只脚上都长有六个脚趾!我的的确确是娶了一个怪人。突然之间,我就感觉到自己老了,仿佛经历过沧海桑田。我没脸见人,甚至在大街上的一条狗看我一眼,我都会认为它在嘲笑我。三个月,度日如年的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离家出走。那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到处都是红卫兵,他们在搞全国大串连。只要红袖章一往胳膊上一套,坐车、吃饭、住宿全都不要钱。我混在红卫兵的队伍里,从聊城到济南,从济南到上海,再从上海到广州。踟蹰在广州街头,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偷渡!在那个年代,偷渡意味着叛国。但是,对于婚姻的恐惧让我有了空前的勇气。我是幸运的,成功偷渡到香港,然后到tái • wān。那时,国共两党隔岸对峙,出于政治的考虑,对从敌方投诚过来的人是一种比较矛盾的心态,既表示欢迎,又不完全信任。在tái • wān,我的生活陷入困境。后来,为了取得tái • wān当局的信任,我开始寻找父亲的故交,以及能证明我父亲是中国国民党党员的证据。我意识到,父亲的死,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是自绝于人民。而对于中国国民党而言,那是为党国尽忠。父亲理应从国民党哪里得到更好的礼遇。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傅斯年先生,傅先生是清朝开国状元傅以渐的后代,也是聊城人。傅先生在去tái • wān之前是北京大学的校长,是能和蒋介石总统说得上话的人。关键是,傅先生和我父亲有些交情,也知道我父亲的情况。但是,我并不知道,傅先生早已在1950年去世。我的希望再一次破灭。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父亲在齐鲁大学的同学,一个姓胡的先生。他资助我去了日本。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姓胡的是个汉奸,更不知道他暗地里把我送给了沙漠玫瑰。就这样,我满心欢喜地以为遇到了贵人,却稀里糊涂地成了沙漠玫瑰的一名杀手,一名顶尖的杀手。随着我在沙漠玫瑰中地位的上升,我开始接触到一些较为机密的文件。也渐渐清楚了沙漠玫瑰的性质。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实话,在日本,我也帮沙漠玫瑰做了不少坏事。但是,当我接触到沙漠玫瑰最核心的机密时,我惊呆了。他们所有的计划都是针对中国。这个计划从清朝末期就开始制订,经过几代人的不断完善,已经日臻完美。在这个计划中,摆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梵天之眼。但梵天之眼只是计划的一部分,那是一个异常庞大的计划,我说一项吧,他们甚至于想把红崖天书整块岩体切割下来弄到日本。沙漠玫瑰之所以信任我,原因之一是他们认为我是从大陆叛逃的,自然仇恨中国—像很多汉奸那样。可是他们忘了,我是中国人,我身上流的是炎黄的血。汉奸我不当,卖国的事我不做。几个月前,我平生第二次做了‘叛徒’。我离开了沙漠玫瑰。他们曾经派人追杀我,哈哈,我在沙漠玫瑰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们那些招数我清楚的很。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还能在暗中出手帮你。其实,我原本并不想招惹沙漠玫瑰的人。只是想暗中给你提个醒,才在虞江码头给你写了四个字。只是,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你一直没有对那四个字给以足够的重视,才害得我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露面。因为,我不想看到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土上胡作非为,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说实话,当我回到阔别四十年的故乡,当我知道了我还有个儿子,当我知道了当年我娶的那个女人为我母亲养老送终,恪尽妇道,晚景凄凉。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这都是老天爷的错!你知道,我的儿子是个傻子—也许是我饮酒过度造的孽。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儿子。我把他带在身边,不是累赘,是安慰。你懂吗?本来,我是想暗中助你渡过难关,然后和柳墩儿隐姓埋名终老山野。可是,现在事情却逼得我不得不出来见你……”柳岩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浊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每一个老人都是一部书,厚重,而且沧桑。沈默看着柳岩,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的痕迹,都是生命的密码。“老人家,您见过渡边美穗子本人吗?”沈默问。
柳岩摇头:“渡边美穗子是沙漠玫瑰的掌门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是我,就是级别再高的人也见不到真神。即使见到过真神,也不知道。别说容貌,就是她的年龄,在沙漠玫瑰内部就有若干个版本,从二十岁到六十岁都有。”
沈默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老人家,在贵阳发生的事情你清楚吗?我爷爷临死之前也留下四个血字—沙漠玫瑰。只是……吴伯寅老先生的死是不是也和沙漠玫瑰有关?”
“我想不到其他解释。而且,那样的做法显然是沙漠玫瑰的手笔。”柳岩说。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两个将要入土的老人而已。”
“日本人希望自己得到的东西是绝版。同样的信息不会再让别人知道。他们喜欢独占。”
“他们独占?我不是也知道了吗?他们为什么不对我动手?”沈默再问。
“你?你就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沈先生是研究亚洲宗教传播史的,单单从学识上讲,沙漠玫瑰内部和你旗鼓相当甚至于高你一筹的人比比皆是。沙漠玫瑰是一个学术流氓组织,它不同于山口组等hēi • shè • huì,它既养杀手,也养学术精英。在沙漠玫瑰组织中,杀手的地位相对是低的,是为学术精英服务的。hēi • shè • huì组织只是聚敛钱财,而沙漠玫瑰更热衷于剽窃文化成果。但是,让一个中国学者在自己的国土上做他们的工具远比他们带一个日本学者过来要划算得多。借力使力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根据我的了解,沙漠玫瑰比任何人更希望你的解谜过程顺利。谜底揭开的时候,才是他们要对你下手的时候。然后实现他们的目的—独占。所以,你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怪歌何老人呢?按照刚才的逻辑,似乎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
柳岩的脸色突然大变,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少许沉默之后,艰难地说:“是我让你们找到怪歌何,同样是我将死亡带给了那个可怜的老人。这肯定是日本人欠下的另一笔血债!沈默先生,有一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借助于国家力量?比如报警……”
“老人家,实不相瞒,夏教授临终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叮嘱我不要报警。”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遗嘱。”柳岩说。
“教授与我名为师生,实则情同父子。我想,教授这样说,肯定有他的理由。只不过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也许到了最后的时刻,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柳岩点头表示认可:“喔,有这种可能。不过,如此一来,你将要冒更大的风险。记住手机里的那个号码,最好是记在心里,然后把手机里的信息清空。那个电话只能打一次。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分别之后,我就得带着柳墩儿亡命天涯了。沙漠玫瑰的人正在到处找我……你等着,我去拿你的衣服。”说完,柳岩离开窑洞。
沈默查看手机上预存的那个号码,默记于心,然后按照柳岩说的那样将手机信息清空。
柳岩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窑洞入口处,脚步蹒跚。
沈默发现异常,问:“老人家,你怎么了?”
柳岩没有说话,身躯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激起一阵浓烈的石灰粉尘。
沈默捂住口、鼻、眼睛。
粉尘渐渐沉静,赤身luǒ • tǐ的沈默已经成了一个粉人。朦胧中,俯卧在粉尘中的柳岩,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那是沈默的。还有血迹,一滩血迹染红了地上的粉尘。
沈默摇动柳岩:“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了?”
柳岩艰难地抬起头:“沙漠玫瑰……他们来得太快了……孩子……看……到血了吗?但愿……血……能唤起你的勇气!那个小伙子……说得对,你……韧性有余……刚性不足。不是所有的退让……都能换来机会。这两次……是你运气好,下……次……你还会……有这样的运气吗?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脖颈,“十字架……交给柳墩儿……引导他……皈依主……拜托了。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在吐出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柳岩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老人家!老人家……”沈默呼唤。
柳岩再无声息。
悲痛,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沈默淹没。新生与希望之眼?新生在哪里?希望又在哪里?沈默看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他从柳岩项上摸索到一个十字架,银色,合金材料制成,做工精美,串在一根同样颜色的金属链上。然后又在柳岩身上摸索出大切诺基的钥匙和一把shǒu • qiāng。沈默想了想,把十字架套在了自己脖子上,把枪拿在手上。
窑洞外面,轻轻悄悄的脚步声。
沈默猛然举枪指向窑洞入口。
窑洞口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在沈默被柳岩带走之后,大切诺基上也有故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