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陌生人来买画,我怀疑是母亲的旧友。”
“喔?可要帮忙?”他关切。这个不同人种的异乡人,除却与父亲的师生关系更像我嫡亲兄长。
心中暗暗感动,嘴上却不肯显现分毫,“帮忙?茱儿我可敬谢不敏,阁下早日把张娶回去,免得我头痛才是真。”
“头痛?”狄亚瑟显然是受不了有人如此形容他心目里中国娃娃。
“是啊,比如说见到英俊的客人便心跳加速等等。”我成功地嫁祸,看着那家伙脸色阴沉地出去,架起张便向外走。
张兀自搞不清楚状况,“狄先生,您不是来找茱儿约会的吗?做什么抓着我不放呢?等等,等等,我还没下班呢,要带我去哪儿?”
我自里间走出,双臂在胸前叠起,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依我看狄兄是迫不及待携某人去教堂呢!张,我放你半天假。还有,欢迎你在本周内辞工,刚好赶在月中之前,我还可以少付一个月薪水。”
语音未落,张的尖叫声响起,狄亚瑟则恨恨地瞪我一眼,嫌我唯恐天下不乱。
我则对他摆一摆手,事不关己地祝他好运。
终于把这对旷男怨女送出门去,才松口气。
呵,终于不再做第三者斡旋的感觉真好。
张一去便杳无音讯,数日不见踪影。
唯一的活计走了,我这老板一个人撑着也是索然无味。这日在店门上挂了“close”的牌子,驱车直往伦敦墓地。
照例去母亲墓前献花,却发现一陌生人在凭吊。
他送上她最喜爱的白玫瑰,可见定是伊生前的亲密友人。
“先生!”我唤他。
他转头,仿佛极不乐意被人打扰,看到我的一霎却惊住,“安安!”他喊。
我轻扯唇瓣,自小极是盼望能继承母亲的容貌身段,无奈却似父亲。只是母女连心,大家都说我的神情举止像煞了伊。这位先生定是与母亲极熟的故人,才可能在照面的刹那脱口而出。我打量着他,忽然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是方君!
“方先生,你好!”我对他绽开笑容。
“你是茱儿。”他回过神来,神情平静中带着慈爱。
“是。”我状极恭敬,对他知晓我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
“你……长得真像你母亲。”他望着我,似要自我脸上找寻昔日熟悉的面容。
我偏头想想,“哦不,我差得远。母亲在我心目中是无人能及的。”
方君闻言微笑,出神地盯着母亲墓碑上的照片,似是忆起前尘往事,神情无限温柔缱绻。
一种异样的气氛充斥在四周。不需任何言语渲染,你似乎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存在的深切情愫,似乎并不因生死相隔而阻断。
那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母亲,比她生前任何一个时刻还要明白她的心事。
小时候总认为父母是极其恩爱的,并深深引以为傲。
直到母亲去世前,她拉着父亲的手,安详地微笑,“对不起,威廉。”而后永远地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父亲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煞时间苍老。随后他逐渐消沉,身体也远不如往日健硕。
我从母亲的日记里得知这段往事,欷歔之余心情异样复杂。从女性的角度出发,我为母亲感到遗憾。同时又为自己的遗憾感到愧对父亲。
今天我终于释然,不再感到遗憾,并放下由此派生的愧疚。
她与方君,原是上天为对方所造就,早已融为一体。
他们相爱,彼此理解,而后放手,平静理智地渡过下半生。
也许外人看来并不圆满,但爱情却是永恒的。她知道,他亦知道。
不由更加钦佩母亲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做出当年的取舍?心性稍不够坚毅,都不能够做到。
“茱儿,”方君唤我,“有件小礼物要送给你,改天我派人送到画廊。”
我抬头,仔细打量他。面容已带沧桑,双鬓也显斑白,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却还是依旧,隐隐透着摄人的光彩,让人忘其年岁。毋庸置疑,这是个极富吸引力的男子。我如此想着,不自禁脱口而出,“方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吸引人?”
他一怔,随即笑了,“有。”稍顿,说出我意想之中的答案,“你母亲。”须臾,又说,“不过,她总是嘴硬,从来没有承认过。”竟是一本正经的语气。
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开我玩笑。呵,母亲在日记里可没提过她的方君有如此幽默的一面。
不禁又想到,若是父亲,会怎样回答呢?定是微扬着头,爽朗的笑着,“对,你母亲就是因此爱上我的。”一副自得的口吻,老小孩般可爱。
便有些担心,父亲,会乐于我与方君接触吗?
“方先生,我……”刚想婉拒馈赠,却听得他说,“放心,只是件小礼物。威廉不会反对的。”竟是洞悉了我的心思。
我脸上升起红晕,方君却只是微笑,“你与你母亲秉性一样,视大宗钱财为畏途。放心,我不会拿大笔股权财物等来烦着你。对了,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我脑中闪过什么,顿悟,“您……原来卫医生是……谢谢!”我怎么会那么傻,认为方君与父亲合该不睦呢?父亲的病自今年春天开始便由卫医生接管,身体大有起色。我一直奇怪,卫医生身为一家大医院的院长,事务繁忙,怎么会有时间往返于英伦与香港间。想来是方君的安排吧。如此低调隐秘,确是他的做事风格。
“莫谢。”他说,“威廉是个君子,定会长命百岁。”句句说到我心坎上。
鼻子便有些发酸。自母亲去后,父亲缠绵病榻,我不得不坚强起来,强作笑颜。如此放纵情感自然表露,却是初次。
方君的面容平静依旧,眼睛深处却蕴含着极深的感情,“茱儿,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女儿。你可否介意多个长辈?”
我微笑,泪水涟涟中,与他拥抱,“Uncle,谢谢你!”
随后我目送黑色的豪华房车将他接走,仰望着天空,我喃喃自语,呵,母亲,我终于见到你的方君了呀。
方君的确守信。
次日他差人送来礼物,一件小巧的城堡模型,放在书架或壁炉上刚好。据说是按苏格兰某地著名城堡缩小比例制作,美轮美奂。
之后数年,再没有他的消息。
直至有一天,叫文森的律师来找我。
“罗小姐,方先生把这座城堡留给你。”他说,把文件从桌子上方递过来。
我惊愕,手颤抖,“他……已经去了?”
律师点头,无限悲伤的样子,看来与方君私交甚笃。
“我们曾有约定。我不会接受太昂贵的礼物。”我喃喃地道,想起了几年前见面的情形。
“这并不昂贵。”律师轻声说,“相对于他对你母亲的爱来说,只是身外物。”稍顿,“罗小姐,请不要辜负方先生一片心意。”
我无言,只得点头。
方君,早就盘算好了吧。文件上的过户日期是在几年前,他派人送来模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