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殿上,酒盏落地,酒液无声浸入地毯。
“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湮赆之缓缓从塌上坐起,仍微微发颤的手指似不受主人所控摸向颈后。
时至今日仍能清晰记起,那时倒在血泊里,拽住仙人衣角,费力向他看时,仙人眉目如冷玉雕刻,视线落他身也如雪降霜寒。
哪有什么情意。
湮赆之垂头大笑,满头白发苍茫,嗓音嘶涩,眼眶里都笑出水雾,红眸像是能流出血泪来。
被剔骨的剧痛感似再次袭遍全身,却又全然涌上心口,疼的他微微拧眉。
手指捏紧扶手,骨骼发白。
天地似一瞬风云变色,四周血红,仿佛又回到了魔窟谷底,妖哭鬼嚎声灌入耳中,一次次聚魂生骨,一次次被邪魔啃食撕碎……
已记不清是反复多少次才从那里走出,他只知,魔窟里三百年,他念他,恨他,想见他……想的都疯了。
湮赆之止了笑,缓缓抬头看殿门外长空无痕,嘴唇蠕动着念出他的名字。
“褚长溪……”
捏紧扶手的指尖失力般松开,苍白泛着死气的手背如镜面般碎裂出丝丝血痕,像盛开的艳红花瓣。
滴答,滴答。
血水从指尖落。
湮赆之看着空中黑云滚滚,魔气疯长,恍惚看见那一年他们初见——
三百年前,最为恣意轻狂的魔界少君,初出魔域入凡世,他缩小身骨,隐藏魔气,化作苍吾外峰一名小弟子,在领事楼内,湮赆之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外峰小弟子,修为仅刚人门,领取任务也相对简单,无外乎猎杀妖兽,采摘灵草,湮赆之缩化的少年模样,白衣蓝带飘飘,俊秀挺拔。他翻遍牌子,正有些无趣地想走人,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结伴弟子闲谈说笑。
有人叹道,“我们何时才能见到名动天下的苍吾双杰啊。”
有人答道,“那般人物哪是那么容易见的,你首先得在日后大比中入选内峰,才有机会。”
有人横插一句,“入内峰还不行,我听说褚师叔独居清华峰的玄天楼,很少踏足其他峰。”
“那岂不是更加难见?”
他们虽说入了苍吾,名义上也能称那般天资之辈为师叔,但见上一面恐都难于登天。
先前说话的少年意气更加萎靡,不曾想远处有人洒脱一笑,道,“想见小师叔,自也是有法子的。”
少年眼神炽热向那边看去。
只见一篮色衣衫的师兄剑端指向天门外一高耸入云,直望不见顶的塔楼,笑道,“百年一塔试,闯到最后一关,就可被清华峰凌清道人破格收为亲传弟子,成了小师叔的同峰师弟,还怕没机会见?”
少年们刚面露兴奋,跃跃欲试之态,又被师兄身旁一粉色衣裙少女泼下一盆冷水,“你可别说笑了,塔试一百零八关,至今上千年,能闯至最后一关,安然无恙走出的也就小师叔一人。”
上千年。
小师叔一人?
少年们,“………”
真的很像在说笑。
众人正唏嘘,蔫了似的不敢再言此。
被勾起强烈好奇心的湮赆之,丢下手中木牌,虚心笑问,“请问……小师叔是谁?你们为何都这般想见他?”
“连小师叔都不知,你是从哪……”穷乡僻壤未说出口,众人见他模样身姿样样不凡,不像是小地方来的,正经下来,反问,“苍吾剑尊褚长溪,没听说过吗?”
白衣蓝带的少年,唇红齿白,他笑起来,意气风发,“不知欸。”
“你——”
众人神情颇为震惊。
放眼修真界,还有谁能不知苍吾天骄褚长溪剑尊的传奇佳话。
剑尊天资极高,传言他少时年仅十六就已结丹,修真界三百年一次的仙门大比,他一连三次独占榜首,名震修仙各派。
说话的少年神色倨傲,与有荣焉,“不仅如此,千年来褚师叔曾一人一剑,多次凭一己之力救天下苍生于危难。”
其中最为人所乐道的是五百年前,斩荒中有大妖无意触动了上古封印,放出魔兽潜渊在人间作恶,致缙国属地内一整座城池横尸遍野,魔障难行。
那时褚长溪与师兄容泽外出游历途经此地,见城池内所剩无几的百姓出不去魔障,几乎在城内绝望等死。褚长溪与师兄分两头,一人集结幸存者破障而出,一人断后对上魔兽潜渊。
城池中跟随队伍而行的百姓,至死难忘那一日。
黑烟滚滚,炎火焰焰的城池中,忽落一白衣仙人,仙人玉冠墨发,手执长剑,以开天辟地,雷霆万钧之力,斩下潜渊头颅。
一剑出,百里霜寒。
人们头顶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雪。
那一战足有几日,人们等在城门外,见仙人于漫天飞雪中走出,衣衫染血,墨发翻飞。
魔障散尽,炎火熄灭,日月山河恢复于顷刻间。
人们跪地俯首,感激涕零,言拜天神下凡尘。
剑尊师叔的名声自此在凡世间彻底传开。
初出入世的桀骜少君,听了如此风姿的人物,怎能不感兴趣见上一面。
于是几日后以误入之名,在玄天楼下,隔万千道玉阶,仙气飘渺缭绕之间,穿过星辉万顷,得见白衣仙人遥遥望来一眼。
惊鸿一瞥,惊心动魄。
仙人大抵性冷,眸光浅淡如冰碎,却若落星辰皓月,干净至极如赤子,直教人心动。
只那一眼,湮赆之仿佛被摄去魂魄,再难挪步,愣在玉阶下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那期间日月颠倒,万物倾覆,峰顶常年落雪的冷意灼融,满地落花欲往天外翩飞。
就是这一站,让他决心不再隐藏实力,闯过塔楼,成为了凌清道人的弟子,仙人最小的师弟。
后来,他追着这人浅色眸光百年,终与他相知相恋,得仙人许诺天地,愿与他结为道侣。
但谁能想到,竟在大婚那日,被仙人剔骨,扔魔窟,仙人下手狠绝,未见半分迟疑。
湮赆之那百年,就是一则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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