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侧榻、岂敢傻
睡打呼嘻,数十年来,它就像一只高度警觉的猫,连作梦也得支楞起耳朵、
闭一只眼眯一只眼。
古人称金门为“仙洲”,其意思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相近。
至今,金门仍留存着它“世外”的一面,但无人敢恭维它是“桃源”。
准确讲,它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军营、密布枪眼炮眼的大碉堡、或生活
上照顾不错的“关押”4万军人和5万百姓的准“监狱”。再换一个角度,
它是当今世界各种强大力量较劲抗衡挤压出来的一个并不有悖逻辑的怪胎,
是先是热战而后又是冷战年代的一个过时的剩留物。
※※※※※从古代到近代,金门和厦门之亲同手足,情如伯仲,中国
大概找不出另外两个这样的岛来。这不仅仅因为历史的金门在行政区划上多
隶属于厦门,还因为它们得天独厚的军事地理方位,两岛唇齿相依、互为犄
角,加上小金门、大嶝、小嶝、大担、二担、鼓浪屿、青屿、角屿等众多卫
星岛环侍左右,在冷兵器时代,天造地设般筑就了一座难攻易守,进退裕如
的坚固水寨。1662年,郑成功率军南征,清军乘虚袭破厦门,欲再下金门
不逞,郑班师,轻而易举重夺厦门。
过去,金、厦人他方巧遇,就像现在东三省人凑在一块,是互认同乡
的。两地从方言、习俗、服饰、祭把到人文传统、房舍样式等均完全相同、
如出一辙。自然,金、厦本是一家的最好证明,还是遍布两岛的有关郑成功
的遗迹和传说。厦门自不待言。金门料罗湾是郑成功祭江誓师征台处;后浦
是他观兵练兵的地方;北太武山成功洞是他俯瞻沿海形势及弈棋圣地;夏墅
海域则是他修造兵舰的地方。还有什么小金门会盟处、国姓井、点将石等等,
数不胜数。郑成功镇守金、厦如同一篇未竟的史诗,慷慨有之,可以狂歌,
亦能当酒。从一片历史的映照里,国姓爷金戈铁马,陆海驰奔,金门、厦门
则一直是牵系着他每一步的起跑线。
两个曾经联手挽救修补破碎河山的连心岛,突然有一天兄弟阋墙,兵
戎相向,并且数十年间视若仇家互不往来,成为再度破碎的国土的微塑,这
大概是古人、今人均未曾料及的。
※※※※※1949年9月,叶飞十兵团兵临金、厦。十万胜利之师对付
五万惊弓之旅,应如牛刀宰鸡、重锤击卵。问题是,无渡海经验、无船,力
量便大体扯平。方案不外有三:先厦后金;先金后厦;金厦并举。最佳自然
是第三方案。还是因为筹船不易,叶飞遂拍板,先厦后金!集中船只、兵力,
打下堡垒遍布、工事坚强的厦门,再顺手牵羊,扫荡设防薄弱的金门。
攻厦第一天,险象环生、残酷异常。尽管周密准备计划了月余,一俟
实施,渡海作战与陆战的种种不同与特殊便突显出来。攻击鼓浪屿的船队刚
刚出海,便被风浪吹乱打散。一部被迫回航,一部继续前进,但已无法保持
队形,也无法在预定的地点登陆。失利,在所难免。第一波登岛的四百余名
将士,尽管英勇顽强,毕竟孤立无援,苦战竟日,终于全部倒在了这个
平方公里、巴掌大的海岛上。从此,这个名贯天下的风光岛多了一处供后人
凭吊瞻仰的胜地——英雄烈士山。山崖上题有叶飞的一首悼亡诗:勇士鏖战
急/热血染军旗/雄威镇敌胆/英魂化虹霓。好在鼓浪屿血战令汤恩伯头脑
眩晕产生错觉,以为此地便是叶飞的主攻方向,忙把预备队一个师拉上去增
援,叶飞则乘机大举从北面高崎、石湖山方向突击厦门本岛,终于破门,一
阵痛快淋漓的拳打脚踢,将老对手汤恩伯撵下大海,伸手摘下了这颗璀璨的
东海明珠。
被战火烧焦的鼓浪屿一片庄重肃穆。数百长眠的勇士同眠一穴,活着
的战友们列队脱帽,用胜利告慰亡灵,以忠勇激励自己。许多人默默流泪,
年轻的兵团司令也默默流泪。四十年间,叶飞每一次去鼓浪屿都会流泪,那
苦涩的滋味中除了追忆,还溶解着一种复杂的歉疚、遗憾和悔恨。是啊,为
什么当时人们只想到了“缅怀”,想到了“复仇”,想到了“遗志”,却偏偏
没有去认真地思考血的“教训”。也许,这歼敌三万的巨大胜利所带来的欣
喜竞将理应重视的教训稀释冲淡?教训,从来都是一个报复欲极强的坏家
伙,你不重视它,它会以十倍二十倍的惩罚来回敬你!
※※※※※一星期后,十兵团挟胜攻金。
攻方七个主力团二万人。守方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二万人。数量旗鼓相
当,质量则早已不能同口而语。优势的一方开始滋生轻敌麻痹、盲目乐观:
叶飞忙于厦门城市接收,满脑子想的是二十万居民的吃、穿、住、用,把作
战指挥权过多地下放;指挥机关没有人深入研究风浪、潮汐规律及其变化;
只有一次能载渡三个团的船,这仅有的二百来条船一旦回不来咋办;三个先
头团隶属于三个不同的师,战前,竟未充分研究如何协同,指派的师职指挥
员未随先头团登陆,统一指挥;夺占滩头后,一味勇猛穿插,乘胜追击,没
有巩固滩头阵地;最大的失着还是已经侦悉胡琏十二兵团二万余人撤离汕
头、正在海上,可能去台,也可能来金,发起战斗时,却立足于抢在胡琏兵
团之先攻占金门,而对胡琏兵团可能登陆,未予重视..攻金之战,就是这
样一个错误套着一个错误、一个遗憾勾着一个遗憾的链,其间,如果有一个
环节为“正确”,为“审慎”,为“周密”,战局就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话说回来,攻金如易,当年郑芝龙、郑成功岂敢在此筑巢屯兵?战后,一名
高级指挥员总结说:同样的对手,如果在陆地上你认为有七分把握消灭它,
而渡海去打他,你得把保险系数起码加大三倍。
可惜,这经验得来太迟。
※※※※※1949年10月25日,夜暗星稀,风急浪高。三个团九千将
士依次登船。隔着夜幕,看不到他们铁青的脸和刚猛的神情,但可以感知到
他们炯炯的眼睛在发光。
他们此行是欲重演一部历史。沿着郑成功进军的路线,建立同样不朽
的业绩。
第一幕厦门已经落帏。金门是第二幕。最后一幕是tái • wān。动员口号很
令人振奋鼓舞:打好解放全中国的最后两仗!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将是一场硬仗,有人会回不来。但无人会想到,
竟是所有人都回不来。
挂篷升帆,开船了!
正值深秋,风更大。
风萧萧兮易水寒。
船在浪峰波谷中颠簸,队形散乱。但无一船转舵回航,数千把雪亮的
枪刺始终朝着那个逐渐从灰暗的月色中走出、轮廓初露的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