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
我再不希望处处撞见德国鬼子。要是见着,我一定一枪结果了他。我不知道什么是内疚,也不知道同情。这帮家伙要是,像常常发生的那样,不会使步枪或手榴弹,结果把自己给炸了——那跟我无关。我咒他们是蠢驴,不在意他们的伤痛。他们活该。我可没工夫在他们身上浪费眼泪或为他们担惊受怕。
雪真美,星星也是,啊!星星。我昨晚走过阵地回家,抬脚就出了支援堑壕,到了露天,然后爬过山顶回来,天狼星一直头顶上方,正南。多美的星星啊!我站着,从堑壕的窄墙头盯着它们看,然后就想起了你。陆军阿尔弗雷德·布兰德上尉,“与妻书”,1916年2月25日,帝国战争博物馆藏。
战士们十分清楚战时和和平时期对他们的不同期待。迈克尔·麦克多的《爱尔兰人在索姆河》(1917)中就记录了一名爱尔兰士兵的话:
你做这些事能得到赞赏,比如砸碎一个人的头颅啊,或者一枪结果某人的命啊,而在国内你要是这么做的话,就只能四处逃命了,一声喊捉,全国的警察就都会对你紧追不舍。无名爱尔兰士兵,引自迈克尔·麦克多,《爱尔兰人在索姆河》(伦敦,1917),页22。
等“战区”的外景一撤,就只会有很少的人继续快意于杀戮。就像我在《肢解男性:男人的身体、英国和一次大战》(1996)中所说,战争也许会让男性更清楚地意识到女性的爱,以及和婉、平实感情的可贵。详见乔安娜·伯克,《肢解男性:男人的身体、英国和一次大战》(伦敦及芝加哥,1996)。
第十一部分:解甲归田解甲归田10
如此说来,战士并不是被动的道德主体,一旦犯下了滔天大罪就永世不得超身。相反,他们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战争代理人”的角色,其道德脾性既不乏创造,也有韧性,且两者相得益彰。多数人上阵打仗不是出于主动(虽然也可以从中作乐),在实践其“美好世界”的理想时,他们会坚决阻止暴力化的倾向。这么说不是要否认,支撑这种抵抗的常常是遥远的浮想。比如,在不可期的暂时“强硬”和更持久的“残暴化”间,一般的区分就建立在“蜕皮”的隐喻之上,否则便没有“真”人的再生。肯尼斯·亨德森,《戎装与法衣》(墨尔本,1919),页78。有一种观点认为,战时杀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孩子”顺着父亲的足迹,经受了“考验”,再重新被一个更成熟的社会接纳,平和的父亲再度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血的洗礼:这样的想法实质是对武士社会的膜拜。而且老兵也不是沉陷血腥的惟一人群:平民也想加入,不过被拒绝了,无缘亲历群体放血的教仪。有趣的解说,见约瑟夫·瓦姆堡,《少年歌者》(纽约,1975),页58。另见琼·卡斯特里,“社会和越战老兵”,《天主的世界》,1971年1月。有多少平民缠着复员的战士,要他们讲“真正的”杀戮故事,听时“眼睛闪耀着急切的光芒”?杰克·斯特拉汉,“但是每个人都问”,收J.托普曼(编),《越南文选》,增补本(费城,1990),页20。连只是在越南服务过的女护士也被人带着嘲弄的语调追问:你们杀了多少婴儿?无名女性退伍士兵,引自詹妮·施奈尔,“越南女性老兵及其精神适应状况研究”,收查尔斯·菲格利(编),《创伤及以后:卷二:创伤压力理论、研究和干预》(纽约,1986),页97。有老兵抱怨说:
我们被媒体描绘成xī • dú上瘾的变态的杀手,这个形象已经无法消除……上帝要我们相信别人给我们的定位,美国人买回家读的也是这类玩意。我们整个民族都成了疯狂的瘾君子、狠心的杀手。因为,因为如果普通工人到越南去回来时是这样,那所有人都应该这样。“约翰”,引自理查德·莫瑟,“越南布鲁斯:越南口述历史和我们对战争的一般记忆”,收D.谢弗(编),《遗产:美国人想像中的越战》(波士顿,1990),页116。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士兵被当作了平民社会的翻版。菲利普·卡普托,《战争流言》(伦敦,1977),页ⅪⅩ。在埃米莉·曼的《静物》中,shā • rén分明也是平民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表现在小说、美术、电影,以及(稍少见的)国家许可的行刑仪式中,在大街上,在卧室里,英、美、澳都不例外。战场之人早在穿上军装前就已经被“残暴化”了。
“残暴化”理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前前后后这么一场戏,清纯被创伤击碎,这在叙述上给人以一种满足,一种贯通,战士、平民都乐意接受。还有一个原因可以在第一章的主题中找到,那就是战争文学和电影充斥着一种对勇武的想象。记者迈克尔·黑尔曾经注意到,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员在镜头摇近时是怎么脱胎换骨、立时变得暴力无比的:他们开始按银幕英雄的标准来做事。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对把战争“当真”的生硬拒绝,有助于士兵躲避骇人的“残暴化”。因此,黑尔就说了,开始几次他看到的战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反应我脑子里早已有了。同样熟悉的暴力场面,不过是换了个媒介;同样的丛林游戏,大型直升机,精彩的特效,“演员”躺在帆布运尸袋中,等着这场戏结束,就能起身走开。迈克尔·黑尔,《战地直击》(伦敦,1978),页169。
普通百姓一直是把战争中的杀戮场面当作电影来看的——是战士最后不得不意识到这些场景“不可能被剪掉”。“残暴化”理论给胜者提供了替罪羊(老兵),并把责任推到了训练和战斗的经历上,而放过了其实更根深蒂固却难以捉摸的全民侵略心理。“症结”又一次被归于战争(尤其是海外战争),而不是个人良心的不安和鼓励侵略的社会。
第十一部分:解甲归田结束语1
纵观全书,“普通”男女在行暴时欢呼声不绝于耳。快感竟与杀戮、残忍相连,不能不让人震惊,这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每章开头所引故事的主角,都在全身心构筑他们心中的美好世界,并希望通过语言在混乱与恐怖中找到生命的意义。无可否认,他们的叙述无法传递战争的“真实”一面,而常常只是他们的想象。这不足为奇:毕竟,没有“经验”可以dú • lì于句法、情节、体裁的限制,更何况他们试图“诉说”的是一些莫大的罪过——shā • rén。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倒出了他们的故事。
多数士兵不愿以毁灭自身形象的方式来讲述其战斗故事。战场上的士兵虽然默默无闻,但他们却坚持为国出征的神话。这种在一片混战中仍能放飞个性、承担责任的可能赋予了战争——和他们的生命——以意义。当然,这并不是说战场上真的可以有秩序和连贯,我们在很多时候都有自相矛盾的看法。比如前面看到的,声称自己“不过是在执行命令”、那些心狠手辣的想法“不是自然就有的”,很难和主动为暴虐的冲动负责的愿望调和在一起。但接受自己不过是在行使别人的旨意,确是向可以忍受、甚至不乏愉悦的战争近了一步。
有很多办法可以让极端的暴虐举动甚至变得可亲。书中许多战士把自己想象成武士,好似战争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事实上,他们的行为举止很少有能称得上英勇的(许多战士对英雄壮举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种噱头即使不危及集体,也是极为愚蠢的)。在现代战争环境中,要构建一个崇尚技巧、近身、骑士的战斗体验确实需要不凡的想象力。这三个词也反复被征引,以鼓舞军心。正是这些代码使得士兵可以拒斥仇恨、拥抱关爱,逃离混沌、走向目的,摆脱道德上的羞辱、重申对勇武的自豪。连真正的英雄如罗伊·贝纳维德兹者,虽数次遭遇幻灭却仍信仰勇武的神话,终其一生致力于军队的改良,以使其尊重战士。虽然知道英雄在现代战争中日益贬值,贝纳维德兹仍坚守对死去的战友及其他伤残老兵的承诺,这隐约让人记起有关“绝杀”、争斗及良民的一系列神话。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对同伴的缅怀支撑着其暴力的欲求,给其残忍行动蒙上了一层荣光。
战场上也有简单的快乐。历史学家尼尔·福格森在他的大作《战争的不幸》(1998)中指出,多数士兵走上射击线实际并非迫不得已。正相反,他们中许多人根本就“陶醉”于“为暴力而暴力”:“打仗太有趣了”。尼尔·福格森,《战争的不幸》(伦敦,1998),页447及360。甚至有战士承认,不羁的杀戮给了他们xìng • gāo • cháo一般的快感。战争的器具和景象有时有视觉审美意味,致命的武器更是让人着迷。军事科技的发展意味着战士再不能“亲见”武器的效果,于是又想象出了面对面的遭遇。此外,把敌人想象成个体也有助于其杀戮。它可以证实战士作为道德的人的身份,纯真而又能免于战争对人的持久摧残。记者兼编辑威廉·布洛伊勒斯在第一章开篇指出,杀戮的快感还和狂欢式的游戏(如对死尸的摆弄)和对不朽教仪(如留取纪念物)的诉求。通过这些骇人的举动,士兵才能直面、甚至欣赏战争的恐怖。
战争结束后,这些战士要回到家人、朋友的身边,编织平静安详的生活。布洛伊勒斯结了婚,生了子,出了书,写了电影剧本;艾恩·卢埃林·艾德里斯(他一战中在澳军当过伞兵)也是。女战士弗洛拉·桑德斯嫁了人,以后忙于家务。他们希望给战争的混沌以意义的努力(其叙述必然杂乱,并且是对想象而非现实的勾描,也一定有对所谓“战争消弭个体”说法的否认)都是其个人抵御“残暴化”的最后一道堤岸。眼光放长一点,所谓战士会成为野蛮人的担心是无谓的——实际上,听到百姓在早餐桌上笑谈屠杀的具体情状,或者读到“和平”示威者扛着标语高呼支持(共党分子的)武装冲突,我们的心里反会更不舒服。在直面后方的二手欢愉时,许多战士不得不在绝望中退却。
不论他们的经历怎样,回家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对积极讲述了自己战斗经历的战士来说也是如此。斯图尔特·史密斯就渐渐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和乡间/年近不惑的安静矮人”知足地共处了,像他这样的越战老兵有很多。他写到:
世上有太多的新奇感受,
刺激的想法我从没有过,
太多的对爱和忧的嘲笑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斯图尔特·史密斯,“回家”,收简·巴里、W.埃尔哈特(编),《非军事区:老兵在越南后》(宾夕法尼亚,1976),页172。
第十一部分:解甲归田结束语2
对史密斯这样的人来说,正是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才触动了他们,不再自满于生活(和死亡)。另有老兵说过:
我的思绪止不住要回越南,回到我第一次和死亡打照面的地方。是那让我开始思考。喏,你看到有人死去,才开始考虑生命的意义。战争,嗯,让我更了解自己……让我知道人能做出多残忍的事。在和当地人的聊天中,我还吐露了许多憋闷已久的事。战争还告诉我,战士心中有份令人难以置信的爱,不是电视或电影里那种狗屁的爱,而是真正的爱,这种情感我此后再没见过。只有这段经历才能让我对世界变得更美好有所期待,有了问题、困难大家就会互相帮助。无名越战老兵,引自辛迪·威廉斯,“让精神歇息:越战老兵找寻生活意义”,《美国行为精神病学杂志》,53卷1期(1983年1月),页4。
对这些少数人来说,战斗可以作为正面的遐想:梦想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但有爱,甚至和平也不是奢望。战时经历可以让人发誓不再碰枪(“现在我特别特别怕枪”,说这话的保罗·西格诺里原本最喜欢打猎)保罗·西格诺里,“越南归去来”,收沃尔特·凯普斯(编),《越南读本》(纽约,1991),页31。,(或者像《静物》的主人公)宁愿打断孩子双腿也不让他上战场。对像乔治·扎贝尔卡神父这样的人来说,只有积极投身和平示威才能获得对战时行为的宽恕。很多参加过战争的人也设想以同样的方式来过渡到和平。别的人呢——如目睹了美莱屠杀的休·汤普森——仗还是会打,但如果变得特别“残暴”,就按个人的道德逻辑进行抗议。更常见的是,许多士兵在绝望中会问这样的问题,即战争除了杀戮到底还有什么,对此威廉·L.卡利有很好的回答:“妈的,战争除了shā • rén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数战士在遇到需要行暴、破坏战争法的时候只是默默地走开,而没有大事抗议。这种行为表明了他们在道德上的超脱。
无法这么做的战士,他们眼前总是会出现正在死去的敌人景象。shā • rén会带给人创伤,让人变得疯狂。折磨阿瑟·哈伯德(他参加了一战)、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