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再次相见,柴悦宁有过不止一次的幻想。
她想过最多的场景,就是有一天,她接到消息与浮空城的军方汇合,提前来到机场或是升降台处,等着褚辞被研究所送来她的面前。
那时的她们一定好久不见,她会藏住过往于心底奔涌的那些思念,若无其事地与她重逢。
她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她不该表现得很难过,不然会害她一起难过。
柴悦宁想,她不会问她过得好不好,她不想再听一个明明不怎么会说谎的人,为了不让她担心而选择说谎了。
她想说出自己的决定,永远留在浮空城的决定。
她可以用无数漫长的等待,换和她一朝一夕的患难与共。
当然了,她更希望能等到研究成功,人类不再惧怕异变的那一天。
如果那一天能够到来,她们一定都自由了。
可是……
“我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柴悦宁哽咽着轻声问道,“什么叫属于人类的意志正在消失……你要走了吗?我才下定决心,要永远留在这里等你,你就要走了?”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语。
蓝色水缸里,那个早已不被视作人类的样本,苍白得仿佛随时都会如烟般消散。
“那天夜里,你站在楼下为我送行,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因为我又一次选择离开而难过?”
“我说过,有些事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我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了解你,慢慢让你信任我……可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在心里下定决心和我诀别了,都还是什么也不和我说。”
“你总要我自己去猜,我又不是多聪明的人,我猜得那么慢……慢到等我反应过来,你都已经不在了。”
柴悦宁向前靠了一些,将脸颊贴上那冰凉的玻璃壁。
“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夜车开远了,我从开始看不见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后悔了。”
“我回来了,我第二天就回来了,有人告诉你吗?”
“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我想在下次见面时告诉你,却又怕你听到这些会难过,所以我一直在想,等见到你了,我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一点。”
“可现在我要怎么若无其事……你要我看着你变异,看着你离开吗?”
玻璃缸里的样本,渐渐失去了人类的模样,似是做着无声的道别。
柴悦宁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哽咽,话里似是不满,语气却温柔得没有一丝苛责,只是最寻常的倾诉。
“基地里的黑藤长得好快,它们是都在听你的话吗?”
“它们没有伤人,只是向着外面自由地生长,所以那也是你的向往,对吗?”
“我看见了,你想说的话,我都看见了……”
一行泪水,自柴悦宁的眼角缓缓滑落。
她闭上双眼:“可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易书云站在实验室的门边,目光游离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她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人类的科学体系崩溃了。
他们费尽心思,也无法吹散新生态的迷雾。
一个孩子的出现,曾为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可这样的希望,偏又近似绝望。
十几年前,易书云从上一任监护者手中接手了这个孩子,自那一日起,她便背负着这份基地最高机密所携的责任。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孩,早已在这间实验室里关了五十多年,她也确实试着像所有人一样,把她当做一个实验样本,不动任何恻隐之心。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她与这个女孩之间的交流,一直都保持着一个足够冷漠的距离,不忍苛刻,也不曾温和。
这个女孩也做到一个样本应当做到的所有。
她安静又懂事,眼神平静得不像活物,不吵不闹不会喊疼,让她做什么就会做什么,从来不会提出质疑,仿佛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真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样本。
可忽然有一天,这个样本变了。
那双曾经古井无波的眼眸,好似坠入寒潭,写满了无声的哀伤。
后来,她第一次从那个样本口中,听见了“疼”这个字。
那一日,易书云一如往常那般走进实验室,对A0027号样本的身体状况例行检查。
她看见那双泛红的眼眸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她问:“你有什么感觉?”
女孩犹豫片刻,轻声说道:“博士,昨天的实验很疼,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我的身体。”
“疼?”她有些诧异地回望着那个女孩。
女孩眼底似有失落一闪而过。
这世上除了那个人,不再会有第二个人会告诉她,疼是可以说出来的。
短暂沉默后,她垂下眼眸,一如从前那般,做着机械性地应答。
大屏上的情绪监控,却出卖了她表现出来的平静。
一个样本,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似乎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样本的各项数值都失去了曾经的绝对稳定性。
恍惚间,易书云似乎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界。
人类的情感,或许真是人类融入新生态的最大阻碍。
可人类之所以称之为人,不择手段也要延续人类文明,正也是因为这与生俱来的情感。
他们无法摒弃,他们必须坚守。
大屏幕上每一项数据都显示着那个样本即将彻底失去人类所有的性征。
易书云不禁想,如果这个人类无法避免的“弱点”,能将A0027号样本引向灭亡,那么人类的未来,便也再不值得一丝期待。
无边的绝望,一寸一寸侵占着易书云残存的理智。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闻着那黑藤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倒映着深蓝药水中那瘦弱的身形。
那就像是一个溺入深海的无望者,携着所有希望深埋在死一般的寂静里。
那一瞬,易书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希望抛弃了人类,还是人类杀死了希望。
她缓缓闭上双眼,任凭一片荒凉袭上心头。
实验室内,一直有人低声细语在倾诉着什么,像不愿意认命似的。
易书云静静听了许久,到底还是决定告诉眼前之人大屏数据所显示的残忍事实。
可当她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实验水缸中,一根根悬浮于水中的细瘦藤枝,似有意识般向着柴悦宁靠近,隔着厚厚的玻璃,轻触上那属于人类的手指。
有人敲响了实验室的大门。
她转身按动开关,只见叶轻手里拿着她扔在办公室中的通讯器,眼底闪烁着欣喜。
“博士,所有黑藤都已停止疯长了!”
一瞬的愣神后,易书云问道:“你相信异变开始后,还有挽回的可能吗?”
“按常理来说,异变一旦开始,便只能以死亡为代价强行中止,不存在任何挽回可能。”叶轻认真应答着。
“是的。”易书云说,“可我们的常理正随着世界逐渐崩塌。”
易书云说着,下意识望向大屏。
样本情绪,稳定。
异变程度,停在了%
系统初步判定,脱离人类范畴,但仍留存部分人类意志。
“这是一场奇迹。”
***
那一日后,柴悦宁留在了基地研究所。
主城不信任她,怕她口风不严,所以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
对此,她没有半点抗拒,反而感到十分开心。
为了不让千里迢迢随她而来的大家担心,她让叶轻帮忙捎了几句话回去。
黑藤虽然停止了异常生长,但引起并结束了这种怪异现象的样本,却并没有像大家想象中那样恢复如常。
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造成不可逆的后果,研究所暂停了在A0027号样本身上的融合实验,只定时取样进行日常分析。
没有人来做实验了,柴悦宁便每日每夜都守在褚辞身旁,半步都舍不得离开。
基地快速清理干净了那些疯长出界的黑藤,并为此次黑藤异常生长编出了一个看似离谱,但却比真相听起来合理太多的原因。
他们对外公布了老者的生平,并将此次变异归结为二十多年前那一次下地取样。
“大灾难爆发至今,我们人类的学者一直坚定地认为黑藤不会对任何生物造成任何感染,但事实上大家也都知道,早在大灾难爆发之前,旧世界的人类就已经可以从黑藤中提取能量并注入生物的身体,造成某种可怕的异变。”
“基地学者认为,这位研究人员应是在地面遭遇了某种意外,从而不慎获得了黑藤的能量体,因为难以吸收又无法释放,这才出现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异变潜伏期。”
“万幸的是,这次异变事故虽对基地财产造成了一些损失,但并没有导致任何感染变异以及伤亡,黑藤依旧是不会伤害人类的黑藤。”
柴悦宁听着广播里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她弯起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壁,“以前我都是被这些话术忽悠的那一个,这次可算是站在了谎言中心,看见那些人到底是怎么焦头烂额地在那扯谎了。”
黑色的细瘦藤枝,好似一条发着红光的小黑鱼,游弋于那蓝色的玻璃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