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从来没这么无语过
剖神魂比将夜想象中还要痛。
他原本以为魂魄的敏感是不如肉体的,毕竟人的身体分布了太多的神经,就算疼到受不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启动后,会让人昏睡过去,至少能舒缓。
但神魂不一样,他不得不忍着,保持清醒才能做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柄特殊的刀刃是步凌尘给的,可以顺着他的神魂带入云谏的识海中,刀刃戳入胸腔的那一刻,他其实不敢看,一双杏眼望着云谏,仿佛眼前这个令他执念的人是一剂止疼药,无声地抚慰他的创口。
细碎的流光从他心腔中溢出,在眼前氤氲堆积,朦胧视线。
也不知是他疼到头晕眼花,还是因着雾里看花,才瞧不透师尊的面容。
他看不清云谏目眦尽裂的模样,看不见云谏因动弹不得而无能为力的痛苦挣扎。
只是抓住那些细碎的流光,颤着手在掌心团成一捧泥胚,原来这就是他神魂的碎片吗?泛着浅蓝的光泽,就像是夜空里璀璨的云带。
这些还不够。
云谏神魂斑驳出的裂纹实在太多了,还要更多的填充物去修补。
将夜攥着刀刃又在自己胸腔里划了一道,剌开更深的口子,让更多的流光溢出。
疼痛先是麻木的,随着浑身光彩的溢出,他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全身血液被抽干,从骨子里透出的冷。
麻木过后,便是倏然袭来的剧烈疼痛,那种痛是将夜从未体验过的,像是浑身都被车轮碾碎过一般,又像是每一寸血肉都被捣烂了喂给群蚁。
那种疼痛近乎让他昏死过去,可他咬烂了唇都不愿顺服。
步凌尘说了,没有人帮助他,他必须清醒着剖神魂,然后将这些东西一点点填充进师尊浑身的裂缝缝隙中,一点差池都不能有,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再忍忍就好了……
他不断暗示自己要忍住,甚至想,如果有个计时器就好了,让他有个盼头,足以支撑下去。
听觉似乎完全消弭,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被屏蔽了一般,什么都听不见,视觉也模糊得要命。
他不得不俯身更靠近云谏一点,然后捧着那张昳丽的,破碎斑驳的脸,呼吸挨着呼吸,鼻尖抵着鼻尖,才勉强从混沌的视线中瞧清那些斑驳的纹路。
指尖沾着细碎的流光,一点点往缝隙里填。
凑得近了,他似乎能看见师尊一直开开合合对他说话的唇,但他又不会读唇语,并不知道师尊在说什么,大约也是能猜到的。
师尊肯定怪他擅作主张,肯定埋怨他不听话。
但将夜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不可能停下来,他跨在他腰上,压住他因挣扎而极快恢复知觉的手脚。
捧着那张脸,一点点填充弥补那些裂痕。
从脸颊到脖颈,从锁骨到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捱了多久,将夜终于填充完那些裂痕,一遍又一遍检查仔细。
他虽因疼痛而几乎神志不清,却因执念的支撑,让他直到确认自己没有一丝遗漏才肯罢休。
最后,他的视线连师尊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只能紧张地靠着掌心的触感拥抱他,在彻底昏厥过去之前,他趴伏在他胸膛前,唇印上他锁骨上镇神钉留下的狰狞痕迹。
吐字不清地含混道:“别怕,不疼了……”
便彻底,放心地昏睡过去,不知自己还有没有醒来的机会,又或者醒来的自己是否还完整无缺,会不会变成智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下的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几欲疯癫的内心折磨……
将夜似乎又陷入梦境之中。
他近来频繁梦见一些古怪的,自己并无印象的事情。
他躺在一片祥云之中,但身体动弹不得,具体来说,更像是自己清醒的意识附着在一具沉睡的身躯上。
尽管他不能动弹,但能感知,能听见能看见周围的一切。
他被一片云朵载着,漂浮于万丈高空之上,云下深不见底,群山缭绕,而他周围有很多奇怪的建筑,那些建筑就像没重量似的,都修筑在云层中,被云朵载着巍峨矗立。
将夜觉得这个梦挺荒唐的,这一次他很明确是在做梦。
直到,身边似乎有人靠近,那个人伸手抚摸他的侧脸,但将夜并没有融进这具身躯,他感受不到别人的触碰,只能以某种视角去看。
这一看,震惊他全家。
踏云而来,身穿着镌绣凤凰图纹的白衣人,不就是师尊吗?
很像,但不完全像。
这张昳丽的面容与师尊别无二致,只是平日只绾一枝梅的银发此刻却是浓墨般的黑,被鎏金银冠高高束起,一丝不苟,眉间似乎还闪耀着一朵银色的凤翎印记。
只是,那双桃花眼比将夜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空洞,都要死寂。
就像是悲伤至极,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不!更像是绝望过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沉入深渊一般。
有人对师尊说话:“神与凡人从某种意义而言,无甚区别,凡人寿数百年便是尽时,神祇能活千万年,可也终有尽头,就连天赐神物都难以避免。蜉蝣之于凡人,便如凡人之于神祇,其实,我们与那蜉蝣有何区别?”
师尊嗓音很冷:“凡人死后自会去黄泉路,轮回再世,神祇死后会去何方?”
“呃……”师尊就又问:“神祇死后会去何方?”
对方不说话,师尊就一直问,一直问,嗓音听不出喜怒,只是空洞地重复着。
对方终于叹息一声:“你执念太深了,莫要凡事都执着。”
师尊忽然笑了。
但这种笑,让将夜觉得浑身难受,说不出什么感觉,甚至比师尊面对那些讨厌的人时笑得更讽刺,又带着难以说清的痛苦情绪。
这两人不再说话,将夜感觉师尊将自己抱了起来,转身就走,他从头到尾也没看见同师尊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梦,他没什么好计较的。
但梦之所以是梦,便是毫无规律可言,转瞬之间,周围一切都变了,只是他依旧躺在师尊怀里,而师尊身上却爆发出强悍可怖的戾气。
他视角受限,只能看清师尊的下颌,偶尔能瞧见师尊的眼。
那双本该温柔缱绻的桃花眸中竟也能迸出刀子一般,凶狠血腥地望着周围的人,眼底的红染透了琉璃珠。
将夜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逡巡在侧,不敢靠近,又不散去,似乎是畏惧师尊,而师尊的白裳早就染满了血污。
师尊是杀了很多人吗?
就算没亲眼看到,但他好像知道这件事。
将夜有种预感,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脱离梦境了。
蓦然感受到师尊又将他搂紧了很多,紧张地,慌乱地对他说:“你别离开……别离开我……”
尽管是梦,将夜也不想让师尊难过,可他连一个回拥都做不到,他悟了,这具身体死透了啊!
在师尊沙哑地,极致地想要挽留他的呼唤中,他感觉到这具身体在慢慢化作齑灰,被风飘飏而去,而自己的意识也渐渐飘远。
只余下师尊撕心裂肺的痛呼:“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杏眼蓦然睁开。
将夜醒了。
感受到自己的腰被什么牢牢拴着,他垂睫一瞧,一截瓷白的手臂环着他,他不用回头去看手臂的主人,都知道身后抱着他的人是谁。
云谏的手很好看,匀长笔直,又不失劲俊。
既然已醒,将夜便知道自己终究是撑过来了。
他们现在躺在水榭的床榻上,面前是半开的窗棂,窗外有鸟雀啼鸣,冷白的幽昙半探入窗,一切好似都很平静。
但极目透过窗看向更远,便让他有些茫然震愕了。
水榭外的莲池似被什么炸过,满池莲花尽数枯萎摧折,池水全部被抽干,泥淖被击出深坑,就连廊桥都断成一截一截的,让人无法通行,甚至连水榭之外的粗壮树木都被拦腰折断,就像是遭遇了一场天塌地陷的灾难……
将夜一惊,就要起身凑近窗棂看,他这一动弹,就弄醒了抱着他的人。
潜意识下还未醒,云谏本能地惶恐着收紧胳膊,将人猛地拽进怀里,抱得死紧,不留一点罅隙。
将夜懵了一下,被勒疼了也反抗不得,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酸痛得要命。
心想:好家伙,就算你是我师尊,我该听你话,但是……我都那么救你了,你这是要勒死我啊?
心底难免有些恼怒,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云谏那张脸,那双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没见过,师尊眼眶红成这样过,或许只在比翼鸟织就的那个梦境里,唯一一次看到师尊那般破碎脆弱的样子。
可那时候,师尊不许他点灯,他只借着月光,看着一闪即逝的情绪宣泄在脆弱的面容之上,显得不那么真实。
而此刻,那算泛红的桃花眸狠狠盯着他。
就像是从绝望的深渊中历经千险攀爬而出的人一般,又像是惧怕失去最珍惜的宝贝,而恨不得眼都不眨地守护着。
将夜都懵了。
少年茫然的样子,再结合此前犯下的令云谏怒不可遏的那些事,云谏气血上涌,琉璃珠中蓦然戮出凶光。
他一手还死死地掐着少年的腰,另一只手倏然捏住少年的下颌。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就这么恶狠狠地瞪着少年。
他这个样子,同将夜心中早就打上标签的——温润如玉,风光霁月,清冷温柔沾不上半点关系,就像是被将夜的所作所为蜕去了所有外壳,而包裹其中的偏执和占有,暴怒与凶恶瞬间破茧而出。
将夜吓傻了,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委屈又茫然地眨呀眨呀。
好半天,才从喑哑的喉咙里憋出虚弱的声音:“师尊要揍我吗?可我……刚活过来,能不能过两天等我恢复了再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