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代替我越过时空,来你身边,代替我去爱你……
将夜是有点呆,但他又不傻,他哪能看不出云谏的异样?
一千年过去了,他在他生命中缺席了一千年,这一千年他的小破鸟过得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云谏夺门而出,似是难以面对他。
将夜心底很难受,但他已从起初的茫然中回过神,决定不去追问,给他的小破鸟一点点独自消化的时间。
他看见腓腓追出去也未阻拦,虽然对千年前云谏带着腓腓离开,将自己抛下这件事耿耿于怀,却也不至于无理取闹。
更何况,他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去闹呢?
对云谏而言,醒过来的自己到底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对自己那个分裂出来转世轮回的魂灵而言,将夜没有前世的记忆,只凭着一腔孤勇与爱意去煨暖云谏冰冷了千年的心,他与云谏是初次碰面,是从陌生走向熟稔,是从师徒走向恋人。
而对于在骸骨中沉睡了千年的另外半片残魂来说,醴泉只拥有和他的小破鸟磨难重叠的曾经,曾经的两人并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只以为是喜欢,是本能地想亲近,他们一个天煞孤星,一个令人畏惧,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天生一对。
但是啊……
曾经的那川小溪流毕竟缺席了千年啊。
他不是自己妒忌自己的那种人,甚至觉得在千年之后自己分裂出的那片转世轮回的魂魄还能回到云谏身边陪伴他,是何等幸事啊!
他不介意自己的缺席,不介意另一个自己出现在云谏身侧。
却忍不住想:身为小徒弟的将夜与云谏拥有过怎样的美好时光呢?以至于让这只曾经又笨又憨,如今冷心冷情的漂亮小鸟喜欢得不得了。
腓腓一离开,将夜就笑不下去了,他脸色倏然沉寂下来,双唇泛白。
小青藤一愣,有些慌张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去把爹叫回来!”
“别!”
将夜拦住他:“我没事,我……我有些事想问你。”
事实证明,他问小青藤是对的,也只有这憨货才看不出他的变化,才会向他毫无保留地吐露一切。
“自你生出灵智后遇到你爹的这段时间,他和……我,都经历了什么?”
对另一半魂灵的记忆他隐约有感受,但那种感受就如同浩渺云烟,依稀能隔雾观花,感知存在,却看不真切。
小青藤只当是将夜睡糊涂了,记忆混乱。
而且那些事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大秘密,于是一五一十地慢慢同将夜讲来。
与此同时,李府不远处的翠绿湖畔,刚熄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山风吹乱湖波,倒映出岸边颀身玉立的白衣身影。
雨水冲刷干净他身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又被风吹干衣裳和长发,涤尽尘埃,却洗不去他心头万千纷乱的思绪。
白猫儿从远处踏来,缩在云谏脚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陪着他,就像是一只未生灵智的寻常小猫一般。
也不知站着吹了多久的风,云谏忽然开口:“你也看出来了?他是你更熟悉的那个人,他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也不知这句话是在问腓腓,还是在扪心自问。
腓腓说:“那主人你呢?你是更希望回来的是千年前的他,还是这辈子的他?”
“呃……”云谏沉默,这也是他想问自己的问题。
私心说,他若是尚未恢复千年前的记忆,以神隐峰仙尊的身份去看待将夜,一开始或许就会为了永除后患而失手杀了他,但正是因为一份莫名的熟稔,阻止了他动手。
而在这份熟稔的加持下,他渐渐对将夜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和态度,慢慢地就舍不得小徒弟受苦,舍不得小徒弟难过,会不自觉地想要爱护他,想要将他留在身边,生出了将这便宜徒弟当个玩意儿养在身边的想法。
而所谓的喜爱……
起源还是在比翼鸟编织的梦境中,他恢复了千年前彤岫村的那段记忆,笃定将夜是他千年前的挚爱,才更加怜惜将夜。
如此说,他喜爱现在的将夜只是因为怀念千年前的醴泉。
但……
似乎又不止是这样。
这份浓烈的情绪早就如同墨染水塘,混为一体,分不清哪个是墨,哪个是水了。
他因将夜是醴泉的转世而生出爱意,但这份浓烈的欢喜又不是因醴泉的存在,不是因千年前的记忆。
他与他的小徒弟早就共织了一场欢愉的美梦。
这段经历从不是因为别人,只因彼此。
就像他同将夜说过。
——我喜爱你又不是因为千年之前的事,更不是因为千年前的愧疚。
不管你是不是千年前的那个人,不管你还记不记得千年前的事情。
我喜爱你,心悦你,都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你,与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是啊。
喜爱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而不是什么时候的你,更不是什么样子的你。
他爱的是他那个认认真真,一言一行都坚定着「敬爱师尊,守护师尊」的小徒弟,是眼前人。
“可是另一个他出现了。”
腓腓知道他主人怎么想的:“主人,其实,你不用想这么多,同一个魂灵只是曾经割裂了而已,无论是千年前的他,还是如今的他,不都是他吗?”
腓腓又说:“现在的他只是觉醒了千年前的那片残魂,而属于将夜的魂魄还睡着而已,等到步师叔找到聚魂灯,等到将破碎的魂灵彻底融合,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了啊。”
云谏何尝没这么想过?
他忽然看着腓腓,却又像没在看他:“那你呢?你觉得千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吗?”
“呃……”腓腓哑然。
在云谏自嘲轻笑中,又忙不迭道:“主人自然一直是主人!千年前的主人会稍许有些不同,但……但那是因为主人这千年的经历让主人心境稍变,但同样的身躯承载着同样的魂灵,自然都是你!”
“是啊,经历都能让一个人变化,更何况是承载不同记忆的两半魂灵呢?”
“呃……”腓腓急死了,也不知是自己被云谏的话绕进去了,还是云谏越说越不放过自己。
“有救的有救的!等聚魂灯找到了,将夜就回来了!他们可以是同一个人,主人,他们可以的……”
云谏望着青翠的彤岫山,望着眼前风熄雨停的平静湖泊。
似乎是认同了腓腓的说法。
当魂灵粘合,当记忆相融,眼前人是将夜,也是醴泉,是曾经的眷恋,也是如今的挚爱。
只是……
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
要不然也不会有那话本唱词里的: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壮士断腕,屈子怀沙……
云谏不可能为了小徒弟而伤害守着苦难等了他千年的醴泉,也不可能为了千年前的故人就彻底让将夜沉睡下去。
两头为难时,似乎只有让灵魂融合才是唯一解救。
道理都懂,却依旧解不开心头枷锁。
他做不到平静地面对觉醒了醴泉魂灵的将夜,他知道他小徒弟的魂灵还沉睡在这具躯壳下。
他的小徒弟是怕委屈的,嘴上不说,总憋在心里,但那张脸啊藏不住事,一眼就能望穿。
若是魂灵有所感知,知道了千年故人重入他怀,将夜会难过吗?
云谏不敢细想。
腓腓就陪着他从白日站到了夜幕。
待到回了李府,便瞧见将夜同小青藤有说有笑地在院子里荡秋千,好似他对一切异常都并无感知。
一看见云谏就忙不迭扑过去,澄亮的杏眸凝情望向他:“你回来了啊?”
也不问他去了何处,更不问他为何突然离开。
云谏藏了情绪,但眼底依旧是乱的,只垂睫微挡眸色,从怀里掏出牛皮纸包裹的蜜饯递给将夜。
无论是千年前的小溪流,还是千年后的小徒弟,都很喜欢这样甜蜜的食物。
牛皮纸展开,精致的糕点和颜人的果脯就展露眼前,糕点裹挟着花果的香味,果脯上刷了厚厚一层的蜜浆,掰开一小块放进嘴里,甜蜜就能直融心腔,暖了胃,也化了心。
将夜笑着掰开一小块,同千年前一样分享着递到云谏唇边。
他以为他会衔住,卷入口中细细品尝,同他一起分享这份得之不易的甜蜜。
却没想到云谏往后退了小半步,面色如常道:“我不嗜甜。”
少年的手指僵愣地举在面前,指尖还夹着掰了小块的果脯,在他的记忆中,云谏从未说过自己不爱甜食,每次他往他唇边递,他就带着笑意轻轻衔住,卷入口中,陪他一起细细嚼着,蜜糖的香甜在两人之间溢散,空气中都是甜蜜的气息。
这样的变化无疑让将夜心底发憷,不知所措。
只愣怔了一小会儿,将夜蓦然扯出轻笑,唇边的梨涡酿就的怕不是什么醉人的佳酿,而是明晃晃的苦瓜汁。
“好吧,那我……我自己吃。”
少年嘴里已经裹了一块果脯,又将手中的也塞进嘴里,脸颊便鼓囊囊的,撑得说不出话,双眸明亮,在月照下似乎有些许晶莹泛光。
无论是小溪流,还是小徒弟,都是藏不住心思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云谏定然是不知晓将夜费了多大劲才藏住从小青藤嘴里撬出来秘密后的情绪。
但此刻并不算多疏远的小举动,却让将夜难受得要命。
他不敢看云谏的眼,一个人抱着牛皮纸兜住的一大团蜜饯,坐回秋千上,低垂着脑袋,一块又一块往嘴里塞。
塞到口中还没嚼几下就咽下去,又往嘴里塞。
根本品不出花糕的香,也尝不出蜜饯的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咽下去的动作。
忽然,怀里剩了一半的甜点被夺走,将夜茫然抬头,杏眸眨了几下,嘴里还在艰难地嚼着,唇边都是细碎的点心渣。
云谏皱了皱眉:“吃不下就别吃了。”
“我……我吃得下的。”
将夜仰着头,眨了眨眼,睫毛忽然就湿润了,杏眼睁地很圆润,黑亮的瞳中倒映的都是云谏的模样。
似乎听见云谏叹了口气,见他伸出手,指腹轻轻蹭过将夜的唇角,扫掉那抹残渣。
指尖的温度是微凉的。
不似千年前的热度,可依旧让将夜流连贪慕。
杏眶忽然就红了,睫毛微煽,蓄积酝酿了那么久不肯滑落的珠子就忽然脱出眼眶,顺着双颊滚落,像是滚烫的熔岩一般滴在云谏的手指上,让他从指尖颤动到心头。
将夜从来都不是能憋得住秘密的性格,却偏又让他必须藏住。
千年前,彤岫山,他咬死不肯说出自己就是那川被白羽凤凰扎穿心口,坠落人间的溪流。
但他还是会忍着委屈,治好曾经杀过自己一次的凶手,甚至怕这个秘密说出来,云谏会愧疚,会难过。
千年后,神隐峰,他怎么都不会告诉师尊,他是个穿书的人,注定要对师尊大逆不道。
可他又一遍遍对师尊发毒誓,他虽是渣攻,但他绝不会染指师尊!他会敬爱师尊,保护师尊!
现如今,一样的。
他知道云谏为什么对他疏远,他内心极惶然不安,因为缺席千年,已经让云谏更在意另一个自己。
他好想问云谏:你是不是很失望?你是不是更希望醒过来的是另一个我?是不是这样的结果让你难以接受?
我到底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而不该出现在现实里,更不该取代「他」。
可是……
可我又何尝不是被取代了呢?
他代替我越过时空,来到你身边,代替我去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