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偏贪看远道的光
天已暮色,华灯初上。
苍梧城内一切井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洛言随奉衣回了城主府,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将夜紧张地收紧握着他师尊的手,刚要跟上,就被云谏搂抱在怀中。
磁缓的嗓音贴在他耳边,柔声道:“别跟去了,上次没逛够吧,这次再陪师尊逛逛夜市如何?”
将夜有些别扭:“上次那是不知道这满城的人都是……”
现在看着那一个个行尸走肉,他哪里还有心思逛夜市?一想到摩肩接踵的都是一具具死尸,即便怜悯他们,也还是瘆得慌。
云谏拥着他站在城墙上,朝热闹的街道指去。
“他们没了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身躯都在变得冰凉,可唯独属于活人的执念还在,还保有着人类该有的意识和情感,哪怕没了肉身,也依旧是人。”
顺着云谏所指的方向去看,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依旧热闹,沿途的铺子和各色摊位前都围满了人,杂耍喷火的,吹糖人搓绒花的,刚出炉的糕点一揭蒸笼,带着香甜雾气就缭模糊了周围人的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直衔穹灯。
死了的人,自知弥留,时日无多,要比活着的时候更懂得热爱生活。
云谏牵着将夜的手,走下城墙,没入喧闹的长街。
在糖水铺前点了两碗冰镇梅子汤,又要了一笼热腾腾的糕点,人间吃食很真,滚烫的,冰凉的,都是带着人气的,连带着看那些面容已有些泛青惨白的伙计都觉得不那么瘆人了。
这一次,他陪着将夜一勺一勺慢慢喝完了甜汤,他微微垂下浓密的长睫,双眸轻阖,看起来根本不像盲了目的人。
将夜盯着他出了神,被云谏感知到,便问:“怎么不吃?一碗够吗?要不要再叫两碗?”
将夜笑着摇头:“我其实也没那么贪嘴,吃不了那么多,很好养活的!以前是我不懂,觉得糖糕糖水最甜了,其实……看师尊吃东西更甜,只要师尊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哪怕一辈子不吃糕点甜汤都可以。”
一番话,没有半个字是「爱你,喜欢你」之类的表白,却戳人心窝,振聋发聩,听地云谏心头颤动,桌下搁在膝上的手指蜷紧,整个人怔忡了一瞬。
他小徒弟还跟要他命似得,继续笑着说:“师尊,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真的好好看,好漂亮,我好喜欢。”
哪怕没了那算勾人摄魂的桃花眸,也一样美地令人心惊,令人深陷。
“还好你这千年都没离开过神隐峰,要不然你这张脸若被那些男男女女看到了,他们还不得想着法子勾引你,那还有我什么事啊……”
“胡言。”
倒不是斥责,也不算嗔怪,指节轻轻敲打在将夜脑袋上,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惹得少年敏感地轻哼了一声。
将夜瞧着他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尊,竟陪着他喝完了整碗糖水,他心里一暖,又嚷嚷着摊主再盛来两碗。
都推到云谏面前:“好喝你就多喝点!”
老板做人实在,每一碗糖水分量都很足,剔透的冰层下浮着水晶冰粉,里头的嫣色梅子将薄红透了上来,看着像极了将夜被欺负狠了的时候眼尾泛出的红晕,又像他师尊被撩地偶有纯情,泛出的耳尖微红。
总之,这份糖水色气又纯澈。
要是都喝下去得撑地走不动路了,云谏手指搭在冰凉的碗壁上,又坏心地贴上将夜的脖颈。
“唔……师尊,太凉了,你别欺负我。”
云谏凑到他耳侧道:“我觉得不那么好喝。”
“嗯?”
“比不上你炖的补汤。”
“呃……”将夜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他瞪大眼睛看着云谏,一双杏眶里的漆黑瞳孔都冒出亮闪闪的星光。
“原来你喜欢我给你炖的汤啊!”他略一思忖,仿佛悟了,“也对,那时候我炖的汤你都喝干净了,看来你是真的喜欢,那也就是说我手艺也不算差对吧?你呢,就是习惯不好,还让我亲手喂你。”
“也不是很想让你亲手喂。”
“唔?”
将夜抬头,满是疑惑,见他师尊垂落的眼帘簌簌轻颤着。
嘴里的甜汤还没咽下去,就忽然被摁住后脑,凑过去,双唇被堵上,舌尖滑进口腔的时候,将夜慌了神,他嘴里还含着甜汤,生怕被挤出来淌地彼此脖颈衣襟一片狼狈。
岂料对方衔着他的唇,轻柔地将他口中吮含的甜汤缓缓饮了。
冰凉的甜蜜萦绕在彼此之间。
明明是冰镇过的糖水,为何非但降不了温,还在他们之间燃起一簇浇不灭的火苗?
将夜不敢动,因慌张,睫毛颤地厉害,浓黑雪亮的眸子落在他师尊上下缓动的喉结上。
脸唰地一下红透了。
太荒唐了,太大胆了……
他师尊竟从他口中饮了糖水,又咽了下去。
待到「喂汤」结束,将夜耳尖连带着双颊都是绯红一片,低垂长睫不敢说话,也不知怎么缓解这大庭广众下的暧昧气氛。
忽然,四周传来热烈的鼓掌声。
将夜懵了,抬头一看,邻桌的客人都含笑望着他们,诚挚地向他们送去祝福,由于辛夷草的药效快散了,他们脸上皮肤上多多少少浮现了点点尸斑,可笑容越发和善,愈发像个活人。
云谏从出生起,就被视作祸殃,被看作不详,从未得到过谁的祝福,本以为千万年的岁月足以让他习惯。
但这炽烈的,毫不犹豫馈赠他和他的祝福,让他平静如死水的内心又被掀起层层涟漪。
一时间竟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望着他怔忡的模样,将夜将心底的尴尬赧然压了下去,甚至红着脸主动凑过去,在大庭广众的起哄声中,亲吻他的侧脸。
又在云谏更加懵然的时刻,拽着他的手,像逃亡一般离开了喧闹的糖水铺子。
他们谁都没说话,一路奔逃,像是私奔的情人。
待到月上中天,长街上的人少了很多。
悠然地趿步在河岸边,被微风轻抚面颊,或是垂柳扫过彼此的肩头,柳絮吹飞,像是簌簌落雪,白了头,染了霜。
今日没有绚丽的烟火,只有静谧的河岸,和河堤上三三两两的情侣。
河中央的画舫上,有歌姬弹奏琵琶,窃窃私语一般,如泣如诉,只是乐声过于哀婉,唱词也……
“此恨何时已。长路迢、寒更雨歇,葬他天凉。
长恨悠悠魂梦杳,是梦也难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泠泉若有飞羽寄。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两人都不是懂音律的,但这凄清哀婉的唱词对云谏来说过于熟悉,细想来,曾有马车滚滚,秋雨绵绵,云谏在车厢内搂着怎么都叫不醒的人,钻入耳蜗的就是这样一首曲子。
唱的是生离死别,道的是无穷悔恨。
将夜一听,眉头顿时皱起,他看着发懵的云谏,踮起脚尖,双手捂着他师尊的耳朵。
“别听别听,这歌不吉利,也不好听!”
捂着耳朵的是温暖的掌心,可根本拦不住歌声,也挡不住少年焦急的嗓音。
云谏勾唇笑笑,嗓音磁缓道:“好,我不听。”
他攥着将夜的手,拉着他逃离那靡靡软语,在河边支摊的老人家那里买了两盏漂亮的荷花灯。
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放河灯。
犹记他们第一次放河灯的时候,是在云缈山下的城镇中,云谏是去「捉奸」的,却被熏醉地满面通红的少年勾了魂,将夜半醉半醒着替他师尊和他自己写下了愿望,那时候云谏问过将夜许的什么愿,将夜通红着脸说:“不告诉你。”
那时候的云谏不许愿,是因没什么愿望,但当时看着少年手持笔墨,一点点将娟秀的字用心地烙在灯面绢布上时,还是不免好奇他写了什么。
各自写完心愿后,两盏明亮的河灯顺着水流,并肩淌远。
云谏薄唇微启,有些犹疑,竟像是不好意思了:“你写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