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你在想什么?”
小王子突然唤道。
狞猫猛然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凶巴巴地瞪了一眼他,“不要你管!我想什么东西跟你没关系,我想得又不是你!”
狞猫的脾气一直不怎么好,小王子也不恼,亲亲他的额头,“崽崽刚才看起来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不喜欢看你这样。可以麻烦崽崽跟我说说看,惹了你伤心的是谁吗?”
狞猫的尾巴不耐地甩来甩去,“跟你没关系,反正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祁云依依不饶道:“我猜,这个人是你口中的死骗子,对不对?”
狞猫不说话了。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祁云猜对了。
他想得人的确是死骗子。
狞猫觉得很奇怪,那大半年的记忆他原本快要忘干净了。他不想忘,拼命地去回忆,用尽了一切方法把这段记忆记下来,他怕极了这大半年的记忆都是一场大梦。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深陷其中。
当他真正想在终端上记录下这段记忆时,却发现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
很奇怪。
他记了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这么久。
更奇怪的是,祁云为他种出了那株金色海之花后,他的记忆便像堆满了灰尘的长袍一般,拾起来抖一抖,这才发现许多东西都历久弥新。
他开始“看见”死骗子、“听见”死骗子、“感受”到死骗子。
譬如方才。
而最近他这样回忆起死骗子的状况愈来愈多了,他跟家里人说,没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病糊涂了,开始出现幻觉、幻听、幻视了。
可那不是。
那是他和死骗子经历过的记忆。
正是因此,狞猫才不愿意在家中继续待下去,选择蹭上自己远方表哥的行李箱离家出走。
被人揭穿小秘密的感觉不怎么样。
狞猫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说:“是,你猜中了,那又怎样?”
小王子好脾气道:“崽崽不要这么怒气冲冲的嘛。”
他揉揉狞猫的脊背,指尖在他尾巴上打了个圈,“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好不好呀?”
狞猫闷声道:“不好。”
祁云也不恼,在他脑袋上又是狠狠地啾咪了一口,双手将他举起来,在树上转了几圈。
他的眉眼皆是笑意,瞧着显然高兴极了。
“崽崽呀,世界上哪有这么多让人苦恼的事呀。”他歪了下头,“为什么非要去记着那些不高兴的事,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想想高兴的事。”
“你看呀。”
他把狞猫抱进怀中。
“你只记住了死骗子骗你、不要你。也因为这件事,所以你一直叫他死骗子。——其他的事呢?除了骗你之外,他和你之间发生的其他事呢?你和他之前,不是只有欺骗与谎言的呀。”
“还有很多快乐的事嘛。”
“你能记他这么久,不正是因为,你们之间除了欺骗外,还发生了许多让你觉得高兴、幸福的事。我说得对吧?”
狞猫在他怀里抬起头。
他盯着一脸灿烂的小王子看了半晌,“……我不记得了,”
“你说的这些事,我一件也不记得了。我也想记得,可是……”
可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仍旧在飞速地远离他。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尚且清晰地记得死骗子的样貌、姓名、性格。
第二天,他开始记不清死骗子的性格。
第三天,他遗忘了死骗子的相貌。
第四天,他开始忘记这大半年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在他沉睡时、走动时、用餐时,如同被人拿着块橡皮擦,一点点擦去了他的记忆。
他想挽留。
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挽留。
狞猫的目光一顿,视线略过祁云,往他身后看了眼。
他抿了下唇,有些抗拒地往祁云怀里缩了缩。
前几天,他想起死骗子跟他说的话。
死骗子对他说:“你的生命里不只有我。还应该有你的家人、朋友、同伴,你应该试着去相信他们、依赖他们。”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可你就是我的家人呀。我不是你的弟弟吗?为什么只有他是你的弟弟,我不是?”
死骗子什么也没说,把他拎起来放回了自己的窝里。
狞猫想:他现在有新的答案了。
他的家人的确有很多,但值得他全心信任的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将他推回了他并不在乎的、陌生又警惕的家人身边。
小王子没注意到他的那一眼,也没发现自己身后有人。
他轻轻鼓了下腮帮子,泄气般道:“好吧。那我们不想以前的事,想想放下、想想现在的事。”
他伸出手,接下一片金黄的落叶。
风吹过,足以遮掩天地的巨大银杏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所有树叶随着风动起来,不断有到了头的金黄叶片纠缠着,在风中转着圈儿、打着旋儿落下来。
这些叶子又落了祁云满头满身。
他没着急把叶子拂下去,弯着眼睛看狞猫,“你看,叶子掉下来了。”
狞猫有些不明所以。
叶子掉下来?然后呢?
树上的叶子总归是会掉下来的,如同他的人生轨迹一般,不论在开头偏离到了什么程度,最终也还是回到了所谓的正途上。
见狞猫一脸茫然,小王子捻着叶子转了转。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叶子掉下来了,这样很好呀,我喜欢看叶子掉下来,它们很漂亮、也很伟大。”
“它们生长着,从春天、到了夏天、又到了如今的秋天。从枝头掉下来,落在泥土里,变成养分,最终又回到了大树体内,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它又舒展身体长出来了。像玩滑滑梯一样,每年一次,多好玩。”
他怀里的秦戈探头,趁着他不注意,一溜烟窜到了他的肩膀上,利用自己“猫憎狗厌”的体质把祁云身上的落叶全部拍下去。
走远点!
掉都掉了能不能老实点,干嘛净往他的人身上掉?
小王子略一偏头,用脸颊蹭蹭自己肩膀上的猫猫,“你看,我一偏头就能蹭到我的猫猫,我怀里还抱着你。”
“很平常的事对不对?”
“可我就是高兴呀。”
祁云揉揉狞猫气鼓鼓的小脸蛋,“不要生气了嘛,崽崽,生气了就不好看了。”
狞猫凶巴巴地看着他。
“我生不生气才不要你管。”
“要管,我就是要管,你是我的崽崽,我不管你谁管你呀?”祁云头一次有了逗坏脾气的小朋友的感觉。
还……蛮不错的?
狞猫凶巴巴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泄气一般道:“我生我的气,你先不要理我,等我生气完了再跟你说话。”
小王子笑了。
“好呀,那等你生气完了再来找我吧。”
“不过,在这之前,崽崽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小王子道:“你有你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我之前联系了你通讯录上留下的通讯方式,但是没有人回我。”
狞猫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祁云道:“告诉你的家里人你在我这里呀。你突然跑出来,他们找不到你,肯定会很着急的,我得先告诉他们你在我这里,报声平安嘛。”
狞猫哼哼唧唧了两声,“不需要。”
小王子同他认真道:“需要的呀,怎么会不需要?”
狞猫道:“你非要这么做的话就回头吧,有个笨蛋站在你后面。”
祁云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他眨眨眼,又回头看了眼狞猫,小小声道:“崽崽,不可以这样随便骂人呀,那个是我的同事。你知道纪曼那吗?那个哥哥是她的学生。”
狞猫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大声道:“笨蛋笨蛋笨蛋!”
他大声骂完,看向祁云,脸上仿佛写着“挑衅”两个字,“我就骂,才不要你管。”
小王子:“……”
崽崽不听话怎么办?
秦戈趁他不注意踹了一脚狞猫。
后面不服气地瞪过来。
秦戈冷漠以待,仿佛这么做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祁云小声同崽崽讲道理,“崽崽,不可以随便骂人呀,他没有招你惹你,就算他招你惹你了,你也不能随便骂人,你说是不是嘛。”
狞猫一脸无辜道:“可是不是别人,他是我表哥,我离家出走就是他带我出来的。”
坏心眼的猫咪偷换概念,把“自己偷偷趴在别人行李箱里”改成了“别人主动带他出来的”。
只这么一句话,小王子天平的歪向立刻就变了。
“他怎么偷偷带你出来?他有没有给你家里人说?”
狞猫眨巴眼,“没有。”
小王子的目光更加不赞同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吗?”
狞猫心安理得地骗鱼:“不是。我跟他说了死骗子的事,他给我出馊主意带我出来的。”
祁云微讶,目光里的不赞同逐渐变成了谴责。
宫飞沉怎么带坏小朋友!
还是他家崽崽!
哪儿有人给小朋友出主意,让小朋友离家出走的呀?还主动带着小朋友偷跑出来,甚至不给小朋友的家长说。
小王子在内心悄悄把宫飞沉谴责了个遍。
狞猫看完了他全部的面部表情变化,脑袋上“蹭”亮起了一颗小灯泡。
他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猞猁和布偶喜欢茶来茶去的原因。
还蛮有意思的。
好吧,那他维安·莫里斯大人就大发慈悲,不生气了。
茶来茶去还蛮好玩儿的。
祁云和狞猫说了半天悄悄话,说完才回头看向宫飞沉。
对方朝着他这边走了几步,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狞猫上,不等小王子开口,他率先开口道:“你……”
小王子眨眨眼。
宫飞沉眉头紧蹙,莫名卡顿了下,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祁云主动问道:“怎么了呀?你是想问我崽崽吗?”
宫飞沉点头。
“他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祁云指了指身后的树,“崽崽在树上玩捉迷藏,不小心摔下来了,我正好在树下,一伸手就把他接住了。”
宫飞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崽崽?你为什么这么叫维安?”
祁云心想:面前的人不仅是前辈,还是崽崽的表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解释一下。
他目光澄澈地看过去,轻声解释道:“我以前是歪歪他们幼儿园的老师,不过现在已经辞职了。”
“你辞职了?”宫飞沉不知怎的,面色往下沉了沉。
秦戈盯着他,不动声色迷起了眼,尾巴从根部开始悄悄炸毛,蓬松得比之前还要大两倍。
祁云半点没察觉到不对劲,把崽崽往上抬了抬。
“那个,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宫飞沉下意识道:“什么忙?”
“帮我给崽崽的家里人发条消息,告诉他们崽崽在我这里。对了,顺便再问问,今天可以让崽崽去我家里吗?我明天会把他送去幼儿园的。”
宫飞沉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划开了终端,把面前人说的话编辑成短信,发给狞猫的家人。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他一怔。
小王子朝他弯弯眼睛,“谢谢。”心里的天平拨回来一点,没有拒绝他让通知狞猫家里人的要求,看来这个表哥还不是那么的让人讨厌。
他站在原地等了两秒,有些期待地往宫飞沉收碗上看了一眼。
“崽崽的家里人有回复吗?他们准我带着崽崽回去吗?”
宫飞沉大脑空白一瞬,嘴不受控制地道:“你先带他走吧,他家里那边我会解释,只要他最后去了幼儿园就行了。”
狞猫在祁云怀里甩甩尾巴,对自己去哪里其实不太感兴趣。
反正都不是去死骗子那里。
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他打了个哈欠,身体向下一缩,堂而皇之霸占了秦戈之前的位置,躺在口袋里头睡大觉。
他就是要霸占秦戈的位置,谁让那只蠢猫刚才踹他的。
狞猫也不是好脾气的猫猫,相反,他甚至比乔伊斯还要记仇。
小王子把口袋拉开一点,让狞猫能够在里面待得舒服一点。
被伺候惯了的小猫咪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他的口袋里,只露出小尾巴和宽厚的黑色耳朵。
昨晚这一切,祁云这才抬头,平视着看向宫飞沉。
他的目光干净又澄澈,像他身后得知银杏叶一般,到了秋天便是纯粹的金黄色,又像冬天的雪一般,纯粹到了极致。
这种纯粹很干净。
这种纯粹干净极了,干净中又透出了点点平淡的寂静。
可当祁云笑起来时,一切又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的双眼弯成了一对璀璨的小月牙儿,漂亮极了。唇角略微上提,从透着健康的淡粉色的唇瓣中露出一点雪白的牙尖来。
“真的吗?谢谢哥哥,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再见呀。”
小王子对他的谴责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挥了挥手便要转身,却被宫飞沉叫住了。
“你……头上有片叶子。”
他试探着伸手,见祁云没有明显抗拒的反应,于是将那片调皮的落叶摘了下来,指腹无意识捏紧,攥住了叶子的根部。
祁云再度朝他挥挥手,带着两只猫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宫飞沉愣在原地。
良久,久到孙涟从他身后路过,狐疑地走过来杵了他一下,“你站在这儿干嘛?找你半天找不到,给你发消息也不回?”
宫飞沉收回混乱的思绪,下意识将那片金黄的银杏叶装进了口袋里。
“我终端没带。”
孙涟无语。
“请问宫飞沉同学,你手腕上带着的是你的脑子吗?请你告诉我你的脑子去哪儿了?”
宫飞沉低头看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戴了终端,只是把它调成了静音模式。
他微蹙眉,有些恍惚地抬手揉了揉额角。
“找我什么事?”
孙涟盯着他看了两秒,“先不说这个,你站在这儿干嘛?对着棵树发什么呆?”
宫飞沉目光平平,“没什么。”
他的手揣在口袋里,不住摩挲着那一片金黄的落叶。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员工里有没有银白色长发的,看着挺年轻的一个小孩儿,好像还带了只兔子?也可能是猫,我没注意是什么颜色。”
孙涟:“……”
她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不认识。”
宫飞沉转身便走。
孙涟差点被他气出内伤,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吧,不在乎的东西真就完全不记。给你介绍你还爱答不理的,结果转头来问我公司有没有这么号人,谁搭理你啊。”
她耸耸肩,毫无心理负担地进了公司内部。
.
祁云出去一趟,成功拐回一只毛绒绒,可把他高兴坏了,抱着狞猫亲了又亲。
狞猫不高兴地用小肉垫拍他。
“你干嘛?人猫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不准随便亲我。”
小王子一愣,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崽崽不止是猫,到了年龄就可以变成人了。
但是,毛绒绒真的好吸引他嘛。
他勉强忍住只在狞猫脑袋上又亲了一口,转头去啵唧真猫猫。
秦戈在他大腿上躺下,露出自己的毛肚皮任由他吸。
小王子馋他的小肚皮快馋疯了。
偏偏吉祥最不喜欢的便是别人亲他的肚皮,往往要祁云哄上很久,他才会矜持地翻身让祁云解解馋。其他时候,除非他主动走过来给小王子暖手,否则其他时候,小王子都碰不到他的软肚皮。
狞猫看得冷哼一声。
特殊人种是能辨别出第一形态的同类的。
丢脸。
好歹是只特殊人种,跟真正的流浪猫一样。被哄两句就把毛肚皮翻过来给挠,说出去也不嫌丢脸。
秦戈半点不觉得丢脸,四只爪爪并用,抱住祁云的胳膊,用脸上的毛毛去蹭他的手背。
小王子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打开了终端。
下班前他加了孙涟的通讯方式,对方已经将客户资料和打包的学习资料发了过来。
祁云没急着去看客户资料,他造业了先打开影像观摩。
他进入了全息体验模式,在现实中来看,他靠在沙发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秦戈对治愈师不感兴趣,在他腿上趴了会儿,心里升腾起些许跃跃欲试的想法,这想法教他爬了起来,爪爪踩着祁云的衣襟往上爬。
他的目的地是祁云的脸。
白猫扒在他的衣领口,瞄准时机偷亲了一下祁云的面颊。
奈何他现在起兽形态,猫胡须绷着脸颊痒痒的。
小王子闭着眼唤了声:“吉祥?不要弄我,等我看完资料就来找你好不好?”
秦戈充耳不闻,肉垫在他下巴上拍拍,又在他脸颊上拍拍,全然是只捣蛋的坏心眼猫。
“吉祥?”祁云不得不暂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