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是六朝古都,历史久远,底蕴深厚,合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形成了她独特的韵味。林雪峰和林海慕名前往文庙,也就是后世的夫子庙,去朱雀桥、乌衣巷等处走了一圈,对着已经看不出昔日繁华的寻常房舍,追忆东晋的风流余韵,世事的沧桑变化。林海年轻不解忧愁,对此只是一脸的好奇新鲜,林雪峰却是触动心怀,暗自唏嘘不已。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秦淮河的一条雅致游船上,林雪峰和林海相对而坐,悠然地品茶。林雪峰望着身边宽阔的长河,河水汤汤,流淌不息,不由感叹着说道。林海眨了眨眼睛,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没什么,只是今日见闻,忽有所感罢了!”林雪峰微微一笑,掩饰住了自己的感情。那些不能言说的话语和故事,只能长埋心底。哪怕他与林海此刻是如此亲密,终究也不能分享这个秘密。
好在林雪峰不是那自寻烦恼的人,很快就想开了,第二天就恢复了原状。带着林海在金陵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了几日,观赏胜迹,品尝美食,上戏园子里听戏,给林海放松放松,弥补这么长时间里的辛苦。林雪峰还有另外一层打算,林海乡试结果不知会如何,他虽然学问出色,但乡试这一关是竞争最激烈的,也未必就能保证一定就能通过。原身,嗯,原身也是落过一回榜的。如果结果不理想,林海情绪定然会低落一段时间,连带着他也不好意思独乐,呵呵!何况,这年代出趟门不容易的,下一回谁知道何时能来金陵呢?《从前慢》中娓娓地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样的怀旧很有情调,可林雪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亲身体验之后,他就一点产生不了这种向往了。他还是怀念他生活了多年的,那个喧嚣忙碌,但自由自在、生机蓬勃的世界!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林雪峰怅然望向远方,缓缓地饮下了一口茶,滋味有些清苦。
过了几日,忽然有份请帖送到了他们租下的院子,送请帖的声称是金陵甄家的下人。甄家,林雪峰心中一凛,收了展开一看,请帖上言辞客气,一番客套之词后,写明了来意:甄家家主,现任金陵织造邀请他们父子后日前往金陵有名的石城山庄赴宴,愿一尽地主之谊,希望他们父子赏脸,拔冗前往。
真的是那个甄家,江南新兴的豪族甄家!林雪峰眉头皱了皱,他一点也不想和甄家拉扯上什么关系。一个是累世清贵的书香之家,一个是因裙带关系而兴起的新贵,本来大家就不是一路人。这回他带着林海来参加乡试,并没有惊动任何人,而甄家竟然知道,选择在林海考完试后才下了帖子过来,可见他们的行动甄家都是掌握的。平素里,两家各自在金陵和姑苏,并无交往,为何现在甄家愿意相交?那只能是因为献上了那珍珠养殖法,皇上面上有光,因此欢喜之下,朝廷要给予奖赏,而甄家‘春江水暖鸭先知’,先行一步,拉拢林家,也是向皇上显示出自己的态度,投皇上之所喜吧?可是,这对于林家有何益呢?
父子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还是要去的,只当做一场普通的饭局,毕竟林家在江南,甄家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石城山庄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去处,不远处是浩浩的长江,钟山矗立在背后,山庄里一派天然风光,景物幽美。甄家家主带着他的嫡长子甄应嘉前来,介绍给林家父子相识。甄应嘉是个机变应酬的年轻人,比林海大着两岁,努力中了秀才后就自己不想走科举之路了,有甄家的权势蒙荫,前途是不愁的,现在在父亲身边帮忙。他热情地道,此次他是主动要随父亲来赴宴的,也是听说了林家的所为,心生向往,更难得的是林海与他是同龄人,彼此可以交个朋友。
起初,倒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客套地打招呼,表示久仰,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如此这般应酬一回,这种情形林雪峰也能应付得来。他礼貌周全,但也很警惕地与甄家家主保持着一定距离,酒宴间只愿谈论风花雪月等雅事,不涉及朝政国事。
酒过三巡,撤下了席,众人随后便自在在山庄里游逛,甄应嘉邀林海结伴而行,甄家家主陪着林雪峰散步。甄家家主当面赞起林雪峰献上珍珠养殖之法,忠诚仁义,不但皇上欣慰,朝廷上下,都说林雪峰的好话。林雪峰自然是嘴上连连谦虚:“甄大人过奖了,林家深受皇恩,这不过是应分之举,当不得如此赞誉”,并不肯往下接话。
特别是当甄家家主意味深长地提起宫中的甄贵妃和五皇子对林家都很欣赏,林家是姑苏世家,甄家为金陵望族,但都是江南名门,算起来也是同乡了,理当比旁人更加亲近一些。今天有缘相识,日后两家还要多多来往才是,这也是娘娘和五皇子的心意。甄家家主还准备了一份丰厚的见面礼给林海,夸赞他器宇不凡,年少有为,林雪峰教子有方云云,又似不经意地说起林海年纪也不小了,此番乡试之后,林爵爷要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了吧?听说林爵爷家中还有两位爱女,哥哥如此出色,妹妹定然也是极好的,不知多少好人家要淑女好逑呢!林爵爷真正是好福气,哈哈!
林雪峰心中一沉,他可不认为甄家家主那是随口说说的。林家绝不能和甄家扯上什么关系,两家人要走的路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年他在书院里体会甚深,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大周文臣们的话语权越来越大,已经压过了朝中的勋贵们。两者阵营分明,来往都甚少,文臣们对待勋贵,骨子里都是隐隐地存着几分排斥轻蔑的,何况像甄家那样起家的外戚,对之更加不喜!
甄家在江南一带是赫赫的新贵,但其出身实在不高,根基浅薄,全是依仗着甄家老太太和宫中甄贵妃的裙带关系得势。历史上的外戚,可以兴盛一时,但能善始善终者少,其中还有那么多豪门高第的,也难逃悲惨的结局。因此,甄家明面上要比林家显赫富贵,但他们的富贵就如那搭建在沙滩上的一般,或许能维持很久,也或许转瞬消散。况且,林海将来要科举入仕的,和甄家搅在一起,那在文臣中可成了异类,难以立足了!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听说宫中的甄贵妃与太子关系很不和睦,五皇子因着皇上的宠爱,似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心思。历代诸位之争,是最要人命的,成王败寇,没有第二条路走。而林雪峰并不是有勇气五鼎烹的人,他只想在这个世界里好好活下去,做有意义的事,不负重生一回,再也不会拉着林家上甄家这条船的。以林家的情形,实在没有富贵险中求的必要!
林雪峰以礼物太重,林海一介小子承受不了,且自己也没准备好给甄应嘉的回礼为由,婉言谢绝了,只象征性地收下了一只湖笔。对甄家家主的旁敲侧击,他只装作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呵呵,甄大人过奖了!”林雪峰摇头道:“只是海儿如今年岁还小,此次乡试还不知结果如何?若是不成,那还要再苦读三年再来。就是如愿通过了乡试,那也只是百尺竿头进了一步,眼见着后年就是会试了,耽搁不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他一脸感慨:“颜真卿的《劝学》说得好啊,男儿大丈夫,自当以事业为重,娶亲急什么呢?岂能年纪轻轻的,就想着在温柔乡里消磨好时光!这样没出息,哪里配做林家的男人!”
他对着甄应嘉推心置腹地倾诉道:“实不相瞒,甄大人啊,其实我都有些后悔娶亲得早了。若是我当年没有那么早娶亲,全心全意地读书,立志非中进士不可,一鼓作气下来,未尝不能中进士啊!可惜我老父母着急抱孙子,逼着我成婚。唉,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只是,如今我心中尚有遗憾啊!”—首先拿着自己来开刀,来堵住别人的嘴。
甄家家主嘴角一抽,不知是该附和林雪峰,还是拿话来反驳,只得干笑了两声。他听出了林雪峰的意思,心中有些憋屈,林家是清贵书香门第不假,但又不是东晋王谢那样的高门,只是因着献那珍珠养殖之法入了皇上的眼,甄贵妃知道了便嘱咐要拉拢着林家,能与之结个亲事也好。只是,甄贵妃只是他的一个堂妹,与他到底还隔了一层,他也不可能为了她们母子倾尽一切的。林海现在还只是秀才,日后前程还未可知呢,林雪峰就这样矜持起来了?
他心中隐隐不快,暗中冷笑着想,勿怪乎林雪峰一直没出仕呢,这样清高骄傲的文人脾性,在官场上也是混不开的,就算皇上此番赐下了恩典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热闹。他竟然看不上甄家,自己还看不上林家表面光呢。横竖自己没有合适的女儿,为旁人操心什么呢?林家庶女,自己可看不上,那有什么用,想必林家也不在意她们的。
这样想着,甄家家主脸色就淡了一下,不再提起这话题来。当天,宾主几人吃了酒宴,客客气气地作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父亲,那甄应嘉和我闲聊,话里话外的,都在套问咱们家中的情形。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他家中的姐妹,夸奖她们美貌有才,会做诗词,家中专门请人教棋琴书画什么的。儿子觉着,这样可是有些不妥,哪里能和初识的人讲起这些的呢?闺中姑娘的名声是要紧的!”回去的路上,林海就皱眉对林雪峰道。
“那甄家怕是想是要打着和林家结亲的主意呢。”林雪峰笑着指了指林海:“看中了你吧!”
“我?”林海惊讶地问道,随即瞪大了眼睛:“父亲,您怎么回答的”
“这可不行!”林海着急起来:“我还要考会试呢,不要娶亲!况且,在书院中,听老师同窗讲起来,甄家的名声并不好!”
“我自然没答应,甄家家主也没明说。”林雪峰哼了一声:“他似乎也只是问了一问,林家如今还比不上甄家的权势,他未必能看得上呢!”
“那最好!”林海脸色一淡:“咱们这样的书香之家,本就与之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