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这一路走得决绝,已将全部东西连带着她那点儿可怜的骨气一齐丢在了隐雪峰上,如今也算是无牵无挂,只心中迷迷糊糊地盘算着今晚该去哪里熬一熬罢了。
桑玥将桑云归给的都摆在那石板地上,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戒指状的芥子空间以及大大小小的储物袋,里头是她所有的钱财灵石。因此姑娘这会儿当真是身无分文、穷得叮当响,恐怕也没有客栈愿意收留,只能在山下的林野中四处寻一寻,若是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找到一间破庙给她暂作容身之处。
腹部的灼痛撕裂感一直缠绕着,脸颊上有大半应也开始发肿了。鼻腔中尽是些腥味儿,额头上磕头磕出来的大口子亦止不住地往下流着血,这些血液混合着眼角未干的泪水,一时间险些将她的视线全部都遮掩住了。
桑玥强撑着一股气不愿再于女人面前丢脸,因此身上再过疼痛也硬是熬着、死死挺着背脊,一直等到慢慢走至了无人问津的偏僻山路上,她才忍不住扶了扶路边的树干,指尖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眼前骤然一黑,腿脚疲软,差点让她直接从此处摔倒滚了下去。
她没了骨气,却也还要点儿脸,因此不肯将自己现在这副难以入目的可怜又可笑的模样显露于旁人的眼皮子底下,便循着她曾经与秦司忆一同玩闹时找到的荒野小径,一点点挪下。
这段时日的天气渐凉,夜间的风总是吹得她头疼打颤。而今日的却尤为寒冷,简直要将她身子上的、身子里的血液尽数冻僵。
桑玥的脸上既有血又有泪,这会儿寒风一刮,几乎都凝固了起来,叫她这张脸僵硬麻木得很。一路摇摇晃晃地挪下来,早已费劲了她全部的气力,这会儿连个细微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她不经意间侧眸瞥见了月下倒映出的影子,果真与那丧家之犬一般无二。
姑娘突然弯了腰,止不住地边咳边笑了起来。
玥儿。
玥儿。
玥儿。
就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于峰上时,桑玥身后一直站着的女人瞳孔里兀地闪过挣扎不甘之色,神识中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唤着姑娘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逐渐凝成了一股执念,由轻到重,混杂着所有的心疼与痛苦,齐齐涌上女人的一只瞳孔中,让她的脸庞慢慢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就好像是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人开始不顾一切地反击,那些日夜积累下来的怨恨全都成为了她的力量,疯了般地冲击着束缚于魂魄之上的层层锁链,近乎于癫狂。
她的小神珠,她小心呵护着养大的姑娘。
她从未舍得动过她一根指头,便是语气重一些也要在事后好生哄着。
可如今,她的小神珠被她自己打成了这般模样,一眼瞧去时,浑身都是血迹,那样凄惨艳丽的仿佛在燃烧着生命般的色彩恨不得要将她的神魂都给刺透。她看着自己的姑娘被如此糟践羞辱,看着小神珠一次次地被这具身体训斥折磨,看着她宠爱大的孩子放弃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趴在地上求自己不要赶她走……而她却如废物一样无能无力、被压制着灵魂关在这具躯体之中。
这样的痛苦,就如用刀子在她的魂魄上一片一片的剜,比起将她的魂魄永世关在这瞧不见天日的地方更让她生不如死。
瞳孔中疯狂翻涌着的情绪一遍遍撞击着天道的束缚,可她越是拼尽全力,这死死禁锢在她身上的无形的锁链便越是缩紧、越是牢固。
不过片刻,女人这只瞳孔中的情绪忽而呆滞,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拖远了般,所有的色彩都在逐渐褪去,最后又恢复成了平日中的模样。
不知何时竟提起了些的手瞬间垂落下去,她蹙着眉嫌恶地看向了地上摆放的东西,干脆一挥袖,放出道凤凰真火来,顷刻间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烧为了灰烬,再无那些令她不喜的气息。
还差一步。
想要挣脱天道意识呀,那得有多少的执念?
当桑玥下山的那一刻,她就有些遗憾地发现,大凤凰目前的执念力量还不够,还得给她送一把刀子,深深地刻进她的灵魂中去,叫她彻底丧失理智才行。
不得不说,桑玥一直认为,疯子总要比正常人更加无所顾忌、更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和冲动。
所以,她如今还需要一把火,得快快将大凤凰残余的这点儿正常人的顾忌和理智彻底烧光,以防那些天道意识察觉到她的伺机反扑而做出反应。
这把火并不需要她自己来放。
果然,就在桑玥瞧见了突然出现于她暂时容身的破庙中的男修时,她便知晓这把火可以开烧了。
隐雪峰峰主将自己唯一的徒逐下了山、断绝了师徒关系。
这样足以轰动凌云宗的消息竟然一直藏到了桑玥下山后的第三日才被众人知道。
这一天,孤霞峰的苏峰主将自己的爱徒用阵法锁在了峰顶上,方上完课、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齐长老手中一顿、第一次向学堂中的弟子们主动询问了桑玥的情况。
然而,谁也不知道已被逐下山的桑玥究竟去了哪里。
一直等到凌云宗的管辖之地突然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宗门派出弟子去查勘时正碰见了匍匐在一堆残骸之中徒手挖着什么的神色疯癫的隐雪峰峰主,他们才看着这片寥落残败的灰烬,隐约晓得了那样温润的脾性极好的姑娘应是遭遇了不测。
桑云归是在桑玥下山的半个月后才知道了桑玥的消息,从她一见倾心的爱慕的对象嘴中。
正是午时,贺书淮陡然前来寻她,手中还捧着一个锦盒,满脸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献宝似的将那锦盒轻轻递至了她的眼前,以折扇点了点,示意她打开盒子。
尚未打开,桑云归就已从这盒子里察觉到了一股子甚是熟悉的灵力波动的气息。
她心中生了些疑惑,又因心上人难得的示好而欢喜,于是当即弯了眸,有些期待地伸手去接过盒子、轻轻地打开了。
女人的笑意并未维持多久,便缓缓僵硬住了。
这锦盒中装着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一看就知是从人身上活生生挖出来的金丹。
捧着锦盒的指尖不知为何的,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旁边的男修却未曾发觉她的异样,只沉浸在自己报复后的愉悦之中,随后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便敲着自己的折扇,眯着一双狐狸眼,含笑与她炫耀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你那徒儿……哦,不,现在是弃徒了。她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但自恃清高,看人的眼神总叫我恼火得很。我今日终于在山下的破庙中寻到了她的踪迹,可她未免太不识好歹了些,又是出言不逊。”
男修惋惜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心善、想着给她留个全尸,否则真要将那双眼珠子给挖出来才好。”
“不过还算解气,我已将她的眼睛刺瞎,日后她也再没法儿用那般惹人心烦的神色来瞧人了。”
啊!!!!!
女人的神色呆滞,一只瞳孔中如有火焰腾飞灼烧,慢慢化作了红棕色。
贺书淮本就不在意她,只将她当做是解闷的红颜罢了,又怎会注意她的神情变化?
此时他说至兴奋处,忍不住负手走了两步,唇角的笑意愈深了些,隐约流露出几许阴冷狠毒来。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着:“这般逆徒,也幸而你将她逐出了门,否则日后恐生大祸。”
“可她既然已经走了,就应该将你给的东西全部都还回来才是。”
男修的话音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分外满意的画面,不禁以扇掩唇,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看她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竟不明白自己所得的修为不过都是你悉心栽培出来的。一时气闷,便将她体内的金丹给挖了出来,准备来还给你的。”
他仿佛认定了桑云归如此厌恶桑玥,闻言后应当是喜不自胜、如往日般殷勤地贴近他才是。
可等了片刻,却久不见女人有所动作,心中不免生了些恼意,却也不想在女人面前表露,只对着窗口处,暗自强调了一遍。
“你手中的盒子里便是她那颗金丹了。”
“你且放心,我走时又放了一把火,那小畜生瞎了眼、没了金丹,恐怕痛也要痛死了,定是逃不出来的。”
“这场火一烧,必会连着她的尸骨一同毁尽,再无人晓得她的去处,你以后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贺书淮说至此处,不觉冷笑了声:“当日我就让她仔细好了自己的下场,却不想这小畜生半分悔改之意也没有。”
“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砰。
身后好似有什么掉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贺书淮皱了皱眉,有些不耐于这个女人的扫兴和没眼力,便负手侧过身子去想瞥她一眼。
然而,就在他侧身的那一瞬间,一只沾着血的手已经从后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都按在了窗口边。指尖一点点攥紧,手背上的青筋蓦然浮现。
素来对他痴缠讨好的女人此时双目猩红、脸颊僵硬而扭曲,竟是不知何时的生生流出了血泪。这双瞳孔里哪有半分常人的模样,全是令贺书淮胆颤的怨毒和疯意,其中像是有什么凶恶的兽彻底挣脱了束缚一样,只差一分,就要将他整个人都撕碎在地。
“你……”
你发什么疯。
贺书淮好歹也是贺家家主、化神期的大能,可此时被女人掐着脖子,周身一点点灼热起来,恐怖的威压尽数落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从喉咙中勉强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来。
他感受到了,桑云归身上压抑不住的对着他的暴虐的杀意。
可是,为什么?
她不是那么厌恶桑玥,巴不得桑玥早点去死、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吗?
怎么会这样?
“你方才说……你把玥儿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诡异的沙哑,一字一字的,都是从喉中强逼出来的,耗着她全部的力气,正宛如凤凰啼血。说至最后一个字时,她的声音兀然低了下去,又成了极轻的气音。
她并不想听男修多说一个字,因而也并不给贺书淮开口的机会,只轻轻地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他方才说过的话,将那些据说是用在桑玥身上的酷刑一个一个地点了出来。
“你说,你刺瞎了玥儿的眼睛,挖了她的金丹,放了一把火想活活烧死她。”
血泪一滴一滴地垂落下来,女人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但她的脸颊却已狰狞似恶鬼,指尖不住地紧缩着,让贺书淮的脖颈慢慢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然而,她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松开了手,拔出剑来将男修生生钉在了地上,随后惶恐地转过了身,颤着手将掉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金丹捧了起来。
“玥儿……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