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内室中狭小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柜台外,全无任何摆设之物。卫绍微阖着眼睛又睁开,心中突然叹出一口气,果然只是一个梦罢了。人在屋檐下,向人低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否则他怎么会梦见自己中了传胪,又有伯府二姑娘紧着要嫁给他。
因着肺腑处缓缓吐出的这一口浊气,卫绍的喉咙突然有些止不住的麻痒,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门帘子外的堂屋中似乎有人听见里头的声响,端着一碗药汤便进来了。福寿把手上擎着的油灯放到案台上,又把自家少爷扶了起来:“少爷,赶紧喝药,大夫说喝了就好了。”
卫绍一边咳一边道:“你借才墨堂的炉灶熬药,袁管事就没说些什么吗?”
福寿止不住怒气道:“有大姑娘发话,他还敢说些什么,才墨堂本来就不是他家开的,不过一个看门狗罢了!”福寿一想起自己和少爷初至才墨堂时的遭遇,就想把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袁管事撕咬进肚。若不是有那位善心的嬷嬷请来了大姑娘身旁的丫鬟主持公道,他家少爷许就客死异乡了。
卫绍忍住了咳嗽,道:“袁管事是才墨堂的地头蛇,不要和他做意气之争。”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才墨堂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举子,袁管事现下是碍着伯府大姑娘的话不敢给他们使绊子,但伯府姑娘就算再有善心,也不会一直把他们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等到日子长了,袁管事再出手,他们难道能一直跟伯府告状吗。
卫绍怕福寿行事冲动,细细把其中的道理与他说了。福寿皱着眉头道:“可我方才已经跟袁管事吵了一架了!”
卫绍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看着福寿半响没说话。福寿讪笑着看他。卫绍默默地将药汤一口饮尽:他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否则以福寿的性子,一定会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
因着胸中撑着的这股气,又有好药好汤滋养着,卫绍很快便病愈。袁管事见他不再一幅病恹恹随时要见阎王的模样,对他和福寿也有了些好声气。这日才墨堂中突然有些喧嚣,卫绍正在里屋温书,突然就听福寿急切地进来道:“少爷,伯府二爷想要请一些举子进府说话,外头许多小厮都在说这件事呢。”
卫绍顿了一顿,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卫绍记忆不错,大病时做的梦境,他记了个bā • jiǔ不离十。自他病好之后,卫绍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预知能力。有时候福寿事情还没说完,他便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绍有时候也怀疑是不是上天给了他某种特殊的福报。
福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卫绍便知道这一回去伯府的名额中必有他的一份——“少爷,温二爷特地点了您的名,袁管事让您好好准备一下,伯府的马车待会就到了。”福寿冲了进来满面欢喜地说道。福寿会这么高兴,都是因着卫绍一直念叨着温家姑娘的恩情。
要福寿说,他家少爷就是太讲究了。这才墨堂中谁没有受过温家的恩德,他打听到的,伯府大姑娘做主收进来的落第举子就有五六个。虽然他们主仆是惨了点,住进来时两袖清风,被褥铺盖、长袍鞋履,乃至于少爷现下用着的笔墨纸砚都要伯府大姑娘赠与,但旁人东西收了就都收了,唯有他家少爷一直念念不忘。
伯府催得急,卫绍换了一身青衣长袍后,便跟着其他三个举子一同登上了马车。
“我听过你,大姐姐上回还用府中的帖子为你请了太医。”
头上扎着两只童髻、雌雄莫辩的温子明一说完这话,他便遭到了另外三个举子的同仇敌忾。卫绍不慌不忙地化解着与同伴间的矛盾。若是他没有预料错,温子明应是会在这一回见面后便对他另眼先看,另外三个举子也会被他打入冷宫。
这位初初见面的温家二爷果然如他所想的,对他表现出来莫大的兴趣。卫绍摸了摸脸,若不是他知道温子明私底下的爱好兴趣,他真会觉得温子明有爱好男风之嫌。
温子明第三回邀他进府时,卫绍心中是十分犹豫的。他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回见着伯府大姑娘,且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但伯府大姑娘在他梦中可是别人的妻子。
卫绍想了又想,他是外男,光他的身份便与人家天壤之别,温家大姑娘许也不缺他的这句道谢。但他受人如此重恩,若是连一个谢字都不能当面说出,他还是人吗?
卫绍给自己找着种种理由,终究还是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小人一回。作出这个决定后,他瞬间神清气爽。
前头的小厮越走越急,卫绍却在园子里的一棵金黄桂树下止住了脚步。他看着头上硕大的花冠,等待着命中注定的相遇。
温含章正在与丫鬟说笑,猝不及防地便见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俊美少年。卫绍面红耳赤,无论梦中如何,他现下不过是一个在男女之事上没有丝毫经验的少年郎,他对着温大姑娘惊讶的表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孟浪来。
卫绍忽视着身旁对他怒目而视的貌美丫鬟,对面前的姑娘表示自己的谢意,说完后他又十分懊恼,觉得自己言辞不够文雅,表现糟糕至极。
温含章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卫绍这个名字几次三番在温子明嘴里出现,温含章对他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相貌俊秀到令温子明赞不绝口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心中十分赞同温子明的看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绍虽然出现得十分唐突,但因着他外在过人,温含章居然不觉得冒犯。
她笑脸盈盈地勉励了他两句,好笑地看着卫绍脸上的炙红又深了几许。
不过一个走了岔道的人,温含章为他指路之后就把这件事扔到了后脑勺。
一切就如梦中一般,卫绍心中生出一些欢喜,但回过头看着视线中逐渐远去的姑娘,又有些苦涩之意。
情感就是这般不由人做主。卫绍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但他仍是一日日地回应着温子明的邀约,甚至有时候还刻意摆脱引路的下人,假装在空阔的庭院中迷路了。
卫绍不是回回都能得偿所愿。但当他连着三回没有如预期所想成功“偶遇”温大姑娘时,卫绍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了。
他看着庭院中那棵见证了他们回回相遇的桂树,空气中的浓浓花香就像对他的极大讽刺,令卫绍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清醒。
卫绍将自己关在屋中反思了三日三夜。他问自己,他现在仍住在温家无偿救济寒门举子的才墨堂,他有何优势能让温家舍弃宁远侯府。就算他能如梦中一般考中传胪金榜题名,但他家世寒酸,身无旁物,有何倚仗能让温含章继续过着披金戴银的富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