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当年的婚事是女方主动、老国公亲自出面才敲定了下来,但贾敏本人品貌才情样样出众拔尖儿,是个难得的才女,与林如海这个书香世家出来的探花郎倒也和谐相配。
婚后二人的感情自是迅速升温,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故而虽不大能看得上贾家的某些做派,但爱屋及乌,这些年下来林如海自问也未曾有丝毫亏欠之处。
甚至因贾敏早亡的缘故私心里还对老太太颇感歉疚,因此比过去还更精心大方了许多,孝敬起来从不手软的,每每都叫林家的下人忍不住想要怀疑,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迟早家底子都要掏给贾家了。
原想着纵是发妻不在了,但这门姻亲、这位岳母大人永远也不会变,却谁知……
想到在扬州时所听到的种种林如海就恨得牙痒痒,满眼具是瘆人的寒意。
纵是个清瘦文人形象,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这么多年身处高位却也练就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本事,此时情绪上头就更显骇人了,刹那间门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笼罩,只惊得王熙凤头皮发麻手脚都有些发软了。
正在此时,却见林如海浑身气势一收,转而淡淡笑道:“有劳老太太费心了,不过我这一路风尘仆仆才进京就被召至宫中,连件衣裳都未曾来得及换,就这般前去赴宴未免失礼,还请侄儿媳妇先行家去回老太太一声,我稍后便到。”
老太太的意思摆明就是非得亲自接到人不可,但眼下王熙凤又哪里还敢多费口舌啊?自是连连应声不敢有二话的,扭头就麻利地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父亲当真要去荣府吗?”
扭头看向宝贝闺女,林如海的脸色才真正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解释道:“为父也不瞒你说,以你外祖母干的那桩事,我只恨不得就此老死不相往来才好,但终究那桩事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旁人并不知实情,我这冷不丁翻脸不认人可叫人该如何议论呢?”
“更何况当年你六岁就住进贾家在你外祖母膝下养了好几年,这些都算是一份恩情啊,若是没有一个足能服众的理由,我们林家便绝不能翻这个脸,至少明面上绝不能。”
否则一顶“薄情寡义白眼儿狼”的帽子十有八.九是摘不掉了。在巡盐御史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他所得罪过的人数都数不清了,便是京城朝中也有不少是与那边有勾连的……皇上可以连根拔除甄家,可以雷霆手段处理那边当地的贪官污吏,但却绝不可能轻易动摇朝廷里的一些蛀虫。
就譬如说索额图,他那钱袋子真就干干净净吗?可他是元后赫舍里氏家族如今的支柱,是太子殿下背后最大的铁杆支撑,皇上能动他吗?不能的。
而索额图也绝非个例,这是一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网,一旦真朝这些人下手,那整个朝廷都必定会迎来一场巨大的动荡,因此而引发的后果也绝对是如今的帝王都无法承受的。
这些人仍立得稳稳当当的,那他这个烧了人家钱袋子的罪魁祸首可就该万分小心谨慎了。
但凡叫人抓着点错处都绝少不了一顿疯狂攻讦撕咬,叫他如何敢随心所欲草率行事啊。
不过以贾家这样的行事做派却也委实是个祸端,抓他的把柄抓不到,抓贾家的还不是随手一抓一大把?姻亲姻亲……这样的关系谁能掰扯得清呢?
林如海的眸色愈发深了许多,萦绕心头的那个念头又再次浮现,令他不禁再次看向自己的女儿,面露迟疑。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黛玉未能及时察觉,但林言君却是看得真真切切,心中留下一抹疑虑。
说话间门一家三口已经进入了内院,各自回房梳洗换装,待拾掇齐整之后方才再次会合,一道儿前往荣国府。
身后跟随着两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皆是准备要送给贾家的礼品,只看得林言君那是一阵心疼抽抽。
倒不是她抠抠搜搜小家子气,实在是贾家这德行……哪怕是送一根针她都觉得晦气憋屈!
天色已有些许昏暗,荣国府却是大门敞开灯火通明,门口还站着好些个人正在不停地伸长脖子张望着,仔细定睛一瞧,打头的赫然正是贾政和贾琏。
贾琏倒也罢了,毕竟是做晚辈的,但贾政能出现在这儿等候迎接可就着实出乎预料了。
许是等了太久,贾政那脸色眼瞧着已是有些发黑了,扭头问道:“你媳妇究竟是怎么说的?可说准了定会来?你快再去仔细问问,若当真是说准了,不如你索性再去请一请。”贾琏却是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原本去请人就该是他的活儿,结果昨儿夜里跟隔壁的贾珍贾蓉等人浪荡了一宿,喝了个酩酊大醉才回来,倒头就睡成死猪般,莫说喊他去请人了,便是雷劈在身上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家中那只母老虎可是气得不轻,谁想代他去请人还被林家姑父给吓着了,回家看到满身酒气胭脂味呼呼大睡的男人那心里能痛快吗?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儿,当场就揪着耳朵将他从床上给薅了起来,好一顿大骂。
下意识又摸了把耳朵,隐隐约约还能感觉火辣辣的疼呢,他敢再去问什么吗?
贾琏不禁暗自撇了撇嘴,对自家的母夜叉愈发不耐烦。
“琏儿?”半天没等到回应的贾政又再次喊了一声。
“我这会儿还头重脚轻呢,不行二老爷亲自去一趟?”听那母夜叉的叙述也知晓林家姑父的态度了,他还能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反正他是不去,谁爱去谁去罢。
两手一摊,便摆出一副无赖相,叫人无奈得很。
正在此时,贾琏却耳尖地听到了马车轱辘的声音,当即来了精神,“二老爷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车来了!”
果真!
很快,几辆马车就停在了大门口。
“侄儿拜见姑父。”贾琏忙不迭深深作揖,又对着后面的林言君林黛玉姑侄俩打了个招呼,“小姑姑安好,表妹安好。”
林如海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贾政时不禁就是一愣,“存周兄?这……多年未见存周兄竟仿佛苍老了许多,怎的眉眼瞧着如此愁苦?”
可不是苍老多了吗。
原先虽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多年来钉在那么个位子上混日子,却好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甭提多快活了。
可自打被革职之后一切却都变了,整日里被迫在田地里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干的尽是那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儿,真真是身心俱疲备受煎熬。
冷不丁一眨眼的功夫,那头发就多了许多灰白色,脸上、手上的皮肤是又黑又糙,皱纹也迅速爬满了脸,毫不夸张地说比起过去苍老了能有一二十岁的样子。
这还不止呢,许是整日里弯腰在地里劳作,时不时还要挑个大粪挑个水的,一天天腰也不见得能直起来多少时候,如今眼看着他这背仿佛都不那么挺直了。
愈发有老农民的模样出来了。
提起来都是一把心酸泪,瞧瞧贾政那眼圈儿都红了。
见此情形林言君不禁微微低头抿唇笑了起来。
兄长虽一直远在扬州,可京城里发生的这一切当真能毫不知情吗?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呢,故意揭人伤疤撒盐罢了。
蔫儿坏得很。
可贾家人却并不道这一点啊。
就见贾政抹了抹眼角,重重叹息一声,“世事变化无常,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老太太早已是等急了,打发人问了无数回,妹夫快快进屋去罢。”
甫一见着面,老太太便瞬间门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怀里紧紧搂着外孙女张口皆是心肝肉,闭口具是敏儿敏儿,声声血泪悲戚至极,只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身边的一众小丫头、儿媳妇孙媳妇的也都跟着抹起了泪珠,边抹边劝,一时间门热闹极了。
偏林如海却是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眼圈儿虽发红却并未落泪,显得有些许异样的冷淡。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老太太顿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暗道女婿果真是生分了,一时不免发愁。
可她又哪里知道,在她怀里的嫡亲外孙女虽也止不住落下泪来,却对她亲昵的动作始终无动于衷,甚至隐约有些许抗拒。
又捡着林如海和贾敏曾经初相识、新婚的一些事情感慨了一通,见其仍表现得那么冷淡,贾母顿感一阵索然无味,怀揣着凝重不安的心情,在周围人的劝说下顺势渐渐消停了下来。
目光转向一旁安安静静的林言君,眼里的慈祥怜爱都快溢出来了,“如今瞧着你的脸色仿佛比过去好了些许,近来身子养得可还好?”
“有劳老太太挂念了。”林言君莞尔一笑,苍白的小脸儿流露出来满满的破碎感,柔弱极了,但嘴里说出的话却总仿佛带着刺儿似的,“虽说总有那妖魔邪祟妄图谋害于我,可好在有上天庇佑贵人相助,妖魔邪祟最终也只能自食恶果罢了。”
旁人并不知那一僧一道的事,故而听闻这话都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深知内情的贾母却是懂了。这是指桑骂槐呢。
果真当初那点子算计是被琢磨明白了,也难怪女婿这般态度。
这不成,这么姻亲不能断。
如今元春虽有了身孕还封了嫔,可自家人知晓自家事,这一屋子的爷们儿就没个能指靠的,扒拉来扒拉去也不过就是王子腾和这个女婿,刚好一武一文皆是皇上的心腹重臣。
有他们在朝堂上撑着,元春在后宫自然能稳稳当当地往上爬,只待将来平安生下小阿哥……
思及此,贾母愈发打定了主意。
一双浑浊的眼睛扫过身旁正眼巴巴盯着林黛玉的孙儿,贾母当即就笑了,拉着他的手往前一推,“还不快见过你姑父。”
连王熙凤都被林如海的气势给吓住了,更何况是贾宝玉呢?
原就一直缩着脑袋刻意在往后躲,没成想竟冷不丁被推到了面前来,如此近距离感受到那股压迫感……尤其还能清晰地感受到投在自己身上那道充满审视、不喜的目光,就愈发叫他心惊胆寒了。
一时精致的小脸儿煞白,憋了半天也不过才憋出了“姑父”二字,而后就迫不及待又缩回到老太太的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