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随尹宝山离去,不过半日有余便到了地方。但那时灵丹药效褪去,她神智衰微,几乎不能视物,不知究竟身在何地。只知道先过了一处风沙地,又一路踏风踩雪,心中猜想约莫是向西而行。直至一处荒僻寒冷地,似是一处风口,常有人从旁经过,莫不恭恭敬敬道一声“方医师”一声“尹琴师”。
也有人问了句,“琴师今日绑了方医师硬闯山门,险些被踢出神山,原是为救这小丫头?”
尹宝山懒懒散散答了句,“既允了旁人,就得践诺呀。”
话音一落,立刻引人在他身后驻足旁观。
忽有人问,“伤成这样,如何是好?”
方鹤答道,“也只能用蟠螭角入长乐散,方以延缓时日。”
众人哗然。
又有医者问道,“一剂长乐散顶多撑□□时辰,按一日一钱蟠螭末来算,一年少说两斤半。这还只是药引,不算长乐散当中的雉凤髓,吐糜竭……如此种种,四月一送,谁能将如此诸多珍奇药材如数如期送来?”
方鹤道,“有尹琴师领着。”
众人恍然。
尹宝山道,“小事。”
这话说得,好像他真有那耐心陪长孙茂七年似的。
接着他又讲了句,“但若要用蟠螭长乐,恐怕这丫头在山中的日子都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方鹤道,“偶尔也能醒一两个时辰。”
尹宝山默然,随众人踩雪而上,行至月光隐没,风声渐止之处,忽然听见鹿鸣呦呦。尹宝山将她扶趴至一只灵鹿背上,嘱咐了句,“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便挑些要紧的记着罢。”
有人轻击云板,尹宝山停下脚步,转头离去。再回来,转瞬已过了一年六个月。
这七年事,经由他人之口转述给她,便如吉光片羽,却也几乎占去她剩下这段记忆中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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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复塔算是个开始之处,也算是个结束之处。
奉节城外,尹宝山见他第一句便是:“内力还受用吗?”
但看他大步流星走来,步履稳健,气息均匀,便知他伤势无大碍。
待他再走近一些,不免挂起笑意,顿了半晌,又说,“一会儿先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免得脏了佛门净地。”
讲到做到,立即踏雾进了奉节城,轻车熟路,领他去了家新开的浴场洗澡。
换上干净麻布农衫出了浴场,尹宝山倚着门正同女掌柜说话。夔州娘子口音比蜀地更重,语气更凶,也更难懂,也不知这两人如何能彼此听懂。但见那小娘子浅笑轻颦,吐嘱婉顺,与刚来时夔州女子常有的泼辣姿态已全然不同。长孙茂不便前去打扰,在温泉池畔的树下坐着。临到走时,老板娘频频留客,说备了好酒请他彻夜长叹。
最终尹宝山推辞离去。多半是嫌酒不够好。
鱼复塔在奉节城江岸,出了城便是。塔内钟声穿破江面大雾,雾里可见塔寺烛光,香火极旺。
里头和尚念的钟偈是他极为熟络的禅门日诵,既是同门,便多几分亲切。
谁知进了寺去,里头三个住持个个宽面大耳,竟像是番僧。
尹宝山问番僧,“驼弥罗炎是否在塔中?”
僧人道,“住持出远门了,檀那1因何来此。”
尹宝山道,“听闻寺中有译本经书,属实难得,我来借两本给我女婿。”
僧人问哪两本。
尹宝山道,“《俱舍论》与《金刚能断般若经》。”
僧人便去给他找来。
出了鱼复塔,尹宝山将经书交予他,“这两本经书,三天之内你需得一字不差记熟了,于你习武,颇有好处。”
出了奉节城,两人一路乘船,至白帝城外,天已黑透。下船来,尹宝山领他去了山下邻水镇子,就文君酒吃暖锅,方才与他讲明此行来意。
尹宝山道,“近两年前,鱼复塔三僧曾向你师父弘法求经。求了一本易筋经,一本洗髓经。称看过之后,愿将两本经书誊作汉字,使禅宗得以在中土发扬光大。弘法大师将经书送去,却不知谁走漏风声,几个番僧夜潜入江,将鱼复塔三僧杀害,欲将经书连夜盗回吐蕃。驼弥罗炎临死前请江中渔夫将血书连夜送出夔州,一天一夜之内送到弘法大师手中。大师不能用轻功,只得委托少林高手送来梵文经书又两册,请三僧帮忙誊作汉字抄本。又告知番僧,还有百余本经书孤本,往后将会陆续送达。番僧一听,好事上门,便不走了。”
长孙茂往窗外打量,“携百本经书,凭他三人,如何也飞不出蜀道天堑。”
尹宝山笑着称是,“本欲先送几本回去,来回路途遥遥,怕令人生疑,因小失大。反正此地孤山重重,离中原相去甚远,极少有人知道三僧从前究竟是何模样。这三人索性自称三僧,坐下来誊写经书。为了使大师定心,这三人不得不先学了一载中土文字,先誊出一本易筋经送回少室山。”
“师父至死不可动武,更不愿杀生。便只好出此对策,将几个番僧困在鱼复塔,整日习文抄经。”长孙茂想了想道,“本意感化他三人,也不知迄今有所收效,倒不如早些叫人将他三人杀了得了。”
尹宝山听完笑了,“以绝后患,一了百了是么。可禅宗传入中原不久,本就寂寂无闻;经文皆由梵文写就,精通梵文的沙门更是有限,极难广罗信众。无论那三人是否受点拨,经书抄本皆可以广发给禅宗弟子修习。如今,他三人尚未抄完经书,自然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