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涓得救了,救他的小贩是回回人,以拉货在草原上贩卖为生,小贩的老家在大阴山最东边的哈密力城,而小贩一直往来于窝鲁朵和哈密力之间。
“朵瓦是年关前被回回老乡送到哈密力的,我姐夫突然没了,好心的邻居便让人把朵瓦送来哈密力找我……朵瓦好可怜这么小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呜呜……”回回小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说实话秦涓有点受不了这么这么人高马大的男人边说边哭,却也安慰道:“你以后拉货有朵瓦陪着你,这样有个人做伴也好啊。”
回回小贩点点头又摇摇头:“朵瓦跟着我是受苦……呜呜我可怜的朵瓦。”
秦涓没见过比他还能哭的男人……因为回回小贩的名字实在太长了,秦涓直接喊他小贩。
相处了几日,秦涓便也察觉到了,小贩有点东西,会蒙语和回回语,一个是小贩的母语,蒙语估计是为了卖货学的。
这样纷乱的时代,人们为了赚点钱,活下去,真的太不容易了。
秦涓认真的说道:“小贩,等去了窝鲁朵之后我会给钱你的。”
小贩肯定是不信的,这孩子都饿到没东西吃了,怎么可能有钱还他,他听了摇摇头:“朵瓦喜欢你我才救下你的,我不是为了银子。还有之前动了你的面具的心思,对不起……”
秦涓一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
有小贩的带路,秦涓在几天后看到了牧民居住的村落。
远处那一条宽大且长的河流,正是斡耳罕河。
他知道他们离窝鲁朵城不远了。
他们要在牧民家中借宿一宿,找了几户人家,最终只有一户人家肯收留他们。
这家孩子多,秦涓看到的就有六个,估计还有一两个没有出来,最大的是个女孩,比他的年纪大一点。
女孩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准备了晚饭后还要照料弟弟妹妹,他们家中的老二和秦涓同岁,因为不做事便坐到了秦涓身旁。
秦涓没有戴面具,小贩说他的面具太惹眼,等到了窝鲁朵之后再戴,不然路上会有麻烦。
秦涓觉得是,便把面具收好了。
他半张脸都藏在豹纹围巾之中,头发久未打理略显邋遢。
他不希望被人过分关注容貌,所以才没有打理,现在的他不想被人注意到。
入夜,开饭了,那个男孩才被饭菜吸引去了,也不再缠着他说话。
朵瓦就坐在秦涓手边,因为生的虎头虎脑显得不太聪明,所以没有人想要逗弄他,倒是秦涓觉得这孩子心思细腻,其实很聪明。
朵瓦的舅舅老实巴交,夹了菜只敢往朵瓦的碗里放,自己却不敢再往菜里夹第二筷子。
朵瓦的舅舅如此,反倒搞得秦涓也有点放不开,他以往压根不会在意这些的……
一时间,饭桌上很是沉闷,只能听到牧户家夫妇俩和几个小点的孩子吃饭的咀嚼声。
过了一会儿,牧户家的长女站了起来舀了一大勺子羊肉在小贩和秦涓的碗里,她这一舀,桌子上吃饭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秦涓有些尴尬,耳根子很快红了,还好发丝挡住,但愿旁人不会看到。
小贩脸红的说不出话来,应该是忘记了语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埋头苦吃。
女孩的心思很简单,她只是觉得这是家里的客人,花了钱住在家里,既然允诺了一锅子羊肉,煮出来了便是给客人吃的。且她刚才有注意到,她的弟弟很喜欢这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他们看着挺聊得来。
可女孩的母亲却不这么想。
秦涓抱着瓦朵去睡的时候听到帐子外传来的声音。
是女孩的母亲在训斥那个最大的女孩。
女孩低着头不敢说话,应该是哭了。
看到这一幕,秦涓是难过的,他从来都不想有人因为他而感到麻烦,更何况是受到伤害。
这户人家并不富裕,甚至因为生育了许多孩子而变得贫穷,因为躲避战乱,也不想让男孩子们入行伍,才选择居住在这里。
牛羊都难以养活,还要承担狼群袭击的天大风险,他们每年都是入不敷出。
所以当小贩拿出几匹布,和一个铜壶,一块香油膏的时候,牧户的主人没有拒绝他们的借宿,这些东西他们都没有。
女孩的母亲从一碗羊肉,说到要将女孩卖掉。
门外的女孩哭的声音大了一点,但仍然尽力克制自己没有吵到其他人。
“早该把你嫁了,都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会,不会织布不会打猎,只会做吃的,有什么用!村里没有男人看得上你,家里不能再养你了,明日那小贩离开,我带你进窝鲁朵,把你卖掉!再留在家里也是多余!”
“明天就卖掉你!别呆在家里祸害我们了!”
秦涓只听到了这里便去睡了,因为怀中虎头虎脑的朵瓦已经睡着了。
次日,秦涓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牧户夫妇及他们的长女和大儿子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们这是……”老实巴交的小贩结结巴巴的问。
“我们也去窝鲁朵。”牧户的妇女挺直了胸膛说道。
傻气的小贩背起朵瓦:“那正好,我们……可以做伴一道去的。”
秦涓骑上马,始终没有说话。
牧户家将牛板车赶出来,因为做的简易,感觉随时都有塌掉的可能……能坐三个人已是极限了。
牧户家的大儿子想要和秦涓一起骑马,秦涓眼神示意朵瓦。
朵瓦先是呆了一下,竟然明白了秦涓的意思:“秦哥哥,我要和你一起骑马马!”
秦涓一笑,给朵瓦一个褒奖的眼神。
最终秦涓骑马抱着朵瓦,而牧户家的儿子去和小贩挤牛车。
抵达窝鲁朵城,是再次日的清晨。
秦涓骑马快,他是先到的,于是便抱着朵瓦在城内临近城门处转悠顺便等着小贩他们。
小贩说过要去窝鲁朵城内的一处商行一趟,秦涓想他们可以暂时分离了,便去问小贩会在哪里落脚,他办好事以后来找他还银子。
哪知这头,秦涓正看到小贩和牧户家刚进城来,那几人便起了争执。
秦涓骑马赶来。
原来小贩知道了牧户要卖女儿,刚才在城外的时候牧户问了城外的牙婆子,小贩给听到了。
牙婆子说卖给寻常人做老婆顶多三四个银豆,不若卖到教坊或者妓舍那种地方,能卖十两。
于是牧户夫妇俩便起了这心思。
这女孩自然不肯,求无可求,只能就近求了老实巴交的小贩救她一命。
小贩心软,这女孩往他面前一跪,人高马大的人都快感动哭了。
“你,你们这样卖女儿不好的,那教坊和妓舍都不是干净的地方……你们会害了她的!”
小贩说话结巴,抵不过妇人声音洪亮。
“你也不瞧瞧现在这世道,不卖了她我们家还能生存吗?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会想到卖了她,她弟弟妹妹都还小,牙婆也不愿意要啊,别人买过去都是为了做事或者立刻赚钱……他们也不要小的啊……”妇人的话是说给路人听的,若不是早起此心思,绝不会这么快做决定的。
秦涓冷眼看着,心里却百感交集,他又看向牧户家的大儿子,此刻正咬着牙抹着眼泪,脸上有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应该是被他家大人们打过。
男孩插不上话,只能在一旁闷头哭。
女孩跪在地上哭的嗓子都快哑了。女孩声音很小,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废了浑身的气力,因为声音小,旁人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一路上,秦涓早就想明白了,无论昨夜那女孩是否给他们舀了那一碗羊肉,牧户家起了卖女儿的心思,说什么也是会将女孩卖掉的,只是早晚的事。
秦涓只是看不惯这些人为了多卖点钱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的。
“这孩子还是别卖到那种地方,我劝你还是卖给有点闲钱的人家去做续弦或者小妾都比那种地方好,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活的长久,好歹去做小都能多活几年。”有看不下去的路人帮忙说了几句,“虽然卖不到十两,但也能卖五六两,也够你们一家吃穿两年了。”
秦涓叹了口气,他紧握着马缰,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想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只听见小贩说道:“五六两?……我……我买了她吧,我正好缺个婆娘……”
“啊?”路人吃惊不说,秦涓也很吃惊,女孩的父母也傻掉了,倒是女孩的弟弟没哭了,认真打量起这个小贩。
小贩个子高壮,除了为人懦弱了一点,说话结巴一点,到底是有讨生活的技能,是个拉货郎,他姐以后辛苦一点,虽然可能见不着面了,但好歹比进不干净的地方或者给人做小强。
“你,你有十两银子吗?”女孩的爹叉着腰说道。
“你……刚刚……不是说五六两……”小贩着急的快哭了。
这时女孩的母亲却是上前一步认真的问道:“你多大啊。”
小贩战战兢兢的答道:“二十二三……可能看着显老。”说实话打昨日进牧户家的门,他就注意到了这丫头,长得马马虎虎,他不要好看的,这丫头能干又话少挺和他心意的。
他在哈密力还没有见过像她这么能干做饭手艺又好的小丫头呢。
女孩的娘一听,这小贩都二十二三了还没讨到婆娘,放他们村里就是一辈子找不到婆娘的命,还大她女儿好多,但是……
她想了想拉过她家男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妇人说:“你能拿出八两银子,她就跟你走,我们绝不会再插手她和你的事。”
他这么一说,小贩真的要哭了,他身上还剩个三两银子,牛车上的货全卖完了不知能不能凑齐……
这时秦涓上前来,对那一家人道:“八两银子成交,晚上来窝鲁朵的商行。”
秦涓在朵瓦的耳边说:“你让你舅舅到商行等我,晚上我就来。”
他说着抱着朵瓦跳下马,将他放在地上后,又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小贩肯定是不相信秦涓会回来找他的,便对牧户说好话:“我……这一车的东西卖掉就能凑齐了吧……你们等等……”
*
这日夜里,秦涓去而复返。
找到小贩的时候已是深夜了,他将一锭马蹄银递给小贩,并对他说:“去找牧户。”
显然小贩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银子,接过来手都在抖:“真的是给我的吗……真的是……”
“嗯。”看着小贩的样子,他突然笑了,“我说过你救了我,我会给你银子的,不会食言。”
“可是……太多了呀……”
“别啰嗦了,再啰嗦你的女人都要被卖了。”秦涓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小贩这才猛地点头,他抱起一旁傻愣愣的瓦朵,被秦涓抓着臂膀往外走。
当小贩将一锭银子给牧户的时候,秦涓的手捂上额,早知道他把银子切成几瓣了给这个蠢货了!
牧户夫妇欣喜若狂,恨不得将女儿双手奉上。
他们对女孩嘱咐一番,便带着儿子走了,只那个男孩看着他的姐姐边走边哭,等走更远了一些,他又看着秦涓哭……
男孩啊,总是要成长的,当他明白想护却护不住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开始他的成长、他的蜕变了。
*
女孩虽然还在哭,但当小贩结结巴巴的问起愿不愿意跟着他过日子的时候,女孩点点头。
秦涓却突然插了一句:“你真的愿意跟着他吗?不是因为他买了你。”
女孩和小贩都愣住了,不知道秦涓为何会这么问。
秦涓抱着胸,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如果你不愿意,我会让小贩放你离开,你可以随便去哪里,做生意也好,种地放牧也行,你是自由的,只要你自己选择。”
女孩没再哭了,沉默了许久,突然伸手握住小贩的手。
小贩欣喜若狂,女孩笑了笑,又看向秦涓。
这就是她的答案。
秦涓长吁一口气,至少这不是一桩强买强卖的事。
“祝你们幸福,我有事要离开了,后会有期。”他转身时捏了捏虎头虎脑的瓦朵的小胖脸。
这一瞬间,他有一点思念松蛮了。
*
在白天,秦涓以伊文王世子的名义去了这里的衙门,他说他是过来查案子的,他身上有出入内牙的牌子,还有伊文王世子给他的牌子,之前藏在哪里……
学曰曰的,藏在了那个位置。
也别问是哪个位置,就是那个位置……
不得不说曰曰这个方法很管用,几次被收身都没有被收那里。
给小贩的马蹄银是找衙门的人弄的,他说从大都过来遇上了马贼,衙门便给他拨了一笔办事的银子。
现在他要去查狐狐被流放到窝鲁朵什么地方去了,还得去查轩哥的人。
衙门的人本说等他们联系了窝鲁朵北大营的人后再告知他狐狐的情况,让他在城中等候两三日即可,可秦涓执意要自己去,衙门的人拦不住便放行了。
秦涓带着去窝鲁朵北大营的令牌,当夜便出城了。
窝鲁朵北大营距离窝鲁朵有三十里路,秦涓骑马是凌晨时分赶至的。
一夜忙活很是疲惫,将令牌给守营的大人看了之后,得到的不是见狐狐的准许,而是一个士兵说领他去休息。
他一路赶来就是为了见到狐狐,又怎肯愿意去休息。
见他执意要见人,士兵只好说道:“伯牙兀大人不在北大营,被调去其他大营任职了。”
秦涓一听忙问:“哪个大营?我现在就……”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停住了。
他眯起眼,沉声问士兵:“我进营时你们大人不是这么说的。”
“可大人只是让我带你过来休息,他知道狐狐调走了。”士兵连忙解释。
“真的只是这样?”秦涓不信。
士兵点头:“伯牙兀大人确实调走了,在几个月前。”
“他调去哪了?”
“这个就不清楚了。”
秦涓被逼急了提起士兵的衣领,但又意识到不妥,他没说什么放开了士兵。
狐狐极有可能不在窝鲁朵,这个答案并不好。
他该去查伯牙兀家的人,或者查轩哥的人。
他没有在窝鲁朵北大营停留,凌晨天还没亮便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留。
去哪里找伯牙兀氏和轩哥的人,自然是大斡耳朵。
去斡耳朵之前他找最近的驿站打听博博怒的军队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最近没有军队经过这里,那便极有可能是博博怒不在窝鲁朵。
他猜测博博怒带着赵淮之绕开窝鲁朵,直接去了大斡耳朵城。
想到这里他没有再回窝鲁朵找衙门报告他的去向,而是快马加鞭直接去大斡耳朵。
去大斡耳朵要走东北方向的野道,怕遇上博博怒的人,他必须得换个身份。
他不会忘记那个博博怒是想杀了他的。
若是遇到博博怒的人,他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忧。
他很担心赵淮之,只是这一路他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如果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学不会控制感情、隐藏情绪的话,他没有那么多条命,供他多死几次了。
他在一家牧户家中买了一套衣裳,打扮成牧民的样子,还搞了一把猎人用的弓。
如此,便上路了。
*
去大斡耳朵的一路河流很多,这也是此前大斡耳朵一直是成吉思汗的王廷的缘故。
这里河流丰富,土地肥沃,是大泽以南的千里沃土。
将这种地方给一个旁支王子做封地,可想而知会遭到多少嫡系子孙的嫉恨。
不管轩哥死没死,他猜想轩哥生前的日子不会过得特别安稳平静。
纷争与猜疑是一定得经历的。
马儿嘶鸣几声,秦涓放缓了速度,马儿饿了要吃草喝水,他也有点累了。
停下,将马儿牵至河边,他也坐在河边,看看河里是否有容易逮住的傻鱼儿……
他坐了一会儿,看到了几条鱼儿的影子,瞬间来了劲儿。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鱼了,蒙人顿顿必有肉,甚至有些人奉鱼为神不吃鱼,这对出生江左的他简直就是灾难……
有时候会想吃鱼想到肚子疼。
秦涓有些急不可赖的下水,因为很久没下水了也没人教他怎么捕鱼,他这一下水半个时辰都没能上来,在河水里磨蹭着。
好在努力半天逮到了一条倒霉的鱼儿。
在岸边拾柴点火,将鱼儿去了内脏,架在火上烤,没过多久香味四溢开来。
秦涓着急着吃,没一会儿鱼儿被他连骨带皮的吃完了,可怜他还没体会到鱼儿的鲜美……
欲哭无泪,脱了鞋子再度下水去捕,却在这一瞬间一股本能的警惕感,自心间升起,他微微侧首看向四周。
他没有看到人,甚至草地上的风吹草动都没有。
他的直觉不会错,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有人跟着他。
若是想杀他的人,这一路为何没有动手?不应该,他一个人赶路,要杀他的人不会忌惮这一点。
那就是说可能单纯只是想跟着他而已。
不是想杀他的人,为什么要跟着他?而且应该是跟着他有点时间了,只是刚才露出了马脚才让他察觉到了。
秦涓明白了这一点后,没有立刻上马离开,他依然挽起裤腿去河里捕鱼。
他不想打草惊蛇,他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跟着他。
应该是个武功高强的人,不然他不可能这么久才察觉到。
他废了老大得劲又逮了一条倒霉的鱼上来,烤了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