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道人您这是在帮他把虫取出来?”秦涓恍然问道。
道人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是试一试,至唐末历五代十国,南疆战局纷乱,巫蛊术在中原已几近失传,现在蛊术又重新回到视野之中,但存世的处理巫蛊之术的典籍也几近失佚,贫道只是通过师祖留下的只言片语,用浅薄的记忆来推断对蛊术的破解之法。”其实,当他得知这人身上带蛊的时候,他便以大致猜到这人的身份了……
秦涓明白了,缓缓点头。也就是说赵淮之依然有性命之忧。
他不知道是什么人要给赵淮之下蛊,但也能从道人的话中知晓蛊虫来源复杂,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
许久之后,道人没有等到那蛊虫从赵淮之颈部破皮而出。
秦涓隐约察觉到异样,只见道人继续吩咐小道童去熬药,秦涓想也没想跟了上去。
当三碗药下去,秦涓依然没有见到破皮而出的蛊虫,倒是赵淮之脖颈那处已快皮开肉绽……看着令人无比揪心。
小道童给赵淮之脖颈处敷了一层药膏,很快的,那滚烫的红立刻退散了,肌肤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很快愈合……秦涓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小道童慢腾腾的从床上爬下来,对秦涓笑道:“有我狮虎在你不用担心你的朋友的。”
秦涓难免感叹:“你师父当真神人也!”
“那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是丘处机,你应该听过名字吧!”这一刻小道童可神气啦。
秦涓尴尬的摇摇头。
“……”小道童顿时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成吉思汗你应该知道吧。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归来遇到我师父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三言两语就动摇了成吉思汗继续西征的心思。”
“……”秦涓很显然不相信。
“你既然不信我,就不和你说了……呜呜,今天好累啊,我想去躺躺,你注意一下炉子上的药,可别搞忘记了。”小道童伸了伸懒腰走到一边的小榻上躺着了。
头一贴着枕头就睡着了,很快的冒出了鼻泡……
秦涓叹了一口气,取来了一床毛毯给小道童盖上,他似乎很有小孩缘,这两年也一直在遇到有趣的小孩子。
他守着炉子,不敢让火熄灭了,也不敢再往里头添加柴火。
也正是他坐在炉子前发呆,想松蛮长胖长高了没有,曰曰现在抵达安荻枯没有……奴奴秣赫的身体还好吗?
这时候,道人披了一件大氅突然站起来往门口走。
秦涓惊道:“你是要出去吗?”
“嗯,凌晨时分草原与沙地交界处有一种草芽会冒头,我要去采一点,你在这里守着……”道人说着往外走。
“谢谢你。”
道人似乎是愣了一下,淡淡一笑。他快步往外走,他想,若是这孩子知道那少年体中之蛊与他们有些渊源,便也不会这么真挚的感谢他了……
是因果吧,当年师父与师叔没有解决完的问题,现在留给了他。
既然如此,他只有全力而为,让此事有个了结。
秦涓不知道道人具体是要怎么将赵淮之体内的蛊虫引出来,道人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蛊虫还是没有动静,若蛊虫一直在赵淮之体内,秦涓不敢想象赵淮之变成蛊虫繁殖器皿后的样子……
他只觉得浑身发麻。
赵淮之这样的美人,要死也该是长命百岁的死……才不能死的那么难看!
他才不想看到惊艳过他的年少的少年被虫子一点点啃食掉……
他紧张的身体微微颤抖,将罐子里的药倒出来的时候,手都在抖,完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这样的赵淮之。
甚至,他开始怀疑昨夜赵淮之醒来的时候……是什么都知道的。
或许赵淮之知道他可能会再也醒不来了,甚至知道他将变成蛊虫繁殖的器皿……
秦涓端着药坐在赵淮之身边,此刻如同灵魂出窍一般。
赵淮之啊赵淮之,或许这人间,你已无甚牵系,便也能看淡生死了吧。
秦涓目光一黯,紧抿着唇,须臾,才缓缓伸出手将药汁滴在赵淮之的脖颈处,循环往复重复此前的动作。
蛊虫仍不见动静,赵淮之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放下碗,凝着赵淮之数眼,突然将手贴在赵淮之的脸颊上,只感觉一阵冰凉。
他顿时站起来,手又往赵淮之鼻尖探去。
气若游丝,一点生气都没有……
“赵淮之!”他大喊一声,双手不停的搓着赵淮之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冷……赵淮之你挺住!”
他的声音惊醒了小道童,小道童迷迷糊糊的醒来,就见秦涓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明白了,穿衣起床,小跑过来。
*
秦涓和小道童,一个给赵淮之搓身子,一个给赵淮之捂脚。
床榻边燃了三个火炉子,小道童把他们院子里能用的炉子都找过来了。
小道童将赵淮之的双脚抱在怀里,小胖手不停的揉搓着赵淮之的脚脖子。
秦涓则揉搓着赵淮之的四肢与胸膛。
“我狮虎的意思是蛊虫在他的身体内好多年了,蛊虫被药物压制休眠的时候反而对他的身体是有利的,而蛊虫醒了,他没有药物再压制它了,蛊虫开始蚕食他的元气,他的身体就会变冷,现在蛊虫被困在了银针的范围内,蛊虫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它想要吃光他身上所有的元气来保证自己活下去。之前狮虎对我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啦……”小道童生怕秦涓理解不了,多解释了几遍。
“现在试图将蛊虫逼出来,若是一直没有结果岂不是在给他催命?……”秦涓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道童一愣,眼睛眨巴了两下,没有明白秦涓的意思。
小道童见他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他,目前只能先等师父回来。
天亮了,小道童抱着赵淮之的脚睡着了。
秦涓趴在赵淮之手边上……应该是累极了,也睡着了。
道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
他将采来的新鲜草芽丢入未熄灭的炉火里。
草芽与炭火接触发出“呲呲呲”的声音。
秦涓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猛地站起来,恨不得敲一下自己的脑袋。
道人将烧成灰的草芽从炉子里扒出来,又筛去较粗的颗粒,留下细末,用纸卷成筒。
道人走过来,将草芽灰轻轻吹入赵淮之的鼻孔、耳孔之中。
秦涓看着这一过程已经傻掉了……站着动弹不得。
直到赵淮之耳鼻四孔有殷红的血水冒出,他方觉得额头已冒出冷汗,四肢微软。
而这时,他见到银针围着的地方,那细小的痣变成了米粒大小……
这痣在一点一点的变大,是不是意味着那鬼虫子要出来了?!
“去把炉子点大火。”道人吩咐了一声。
秦涓麻利的跑到院子里取木炭,再进来的时候道童曲儿已经醒了,被他的师父叫去熬药了。
秦涓将炉子点了大火,擦掉额头上的汗,这时只见那红痣更大了……也开始慢慢变黑了。
就在秦涓惊叫着喊出:“它出来了!……”的那一刻,道人已眼疾手快的用银筷夹住那蛊虫扔入大火燃烧的火炉之中。
中原了解到的巫蛊术曾盛行于苗疆的时候,是苗疆女子为留住其倾心的男子而潜心制蛊。
至于此事究竟可不可考已与从传言到混谈,变成了故事与传说。
但可以知道的是,银质物对蛊虫确实有作用。也许是苗疆的蛊师多为女子,起初她们用银质的饰品只是为了防止蛊虫上自己的身。
蛊虫遇水而生,故蛊师多住在水边,蛊虫遇大火而亡,所以处理蛊虫的方法是直接烧掉。
大火将那只蛊虫烧成了灰。
秦涓竟然觉得不真实,真的没有了吗?
等等,刚才那个丑陋的东西就是蛊?
好丑!好丑!
一只这么丑的虫子竟然霸占赵淮之这么久!
气死人了!
恨不得把烧成灰的虫子再弄出来踩上几脚。
“我要将银针抽出来,你去打点热水来给他洗涑。”道人一吩咐秦涓便拿着浴架上的盆子出去了。
也是在秦涓离开后,道人将赵淮之胸前的衣裳打开,双眸微震,手已探上赵淮之的脉搏。
“为什么会这样……”他惊呼。
这少年的身体脉搏已经恢复正常了……但为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查不到原因。
秦涓端着热水进来,拧干毛巾给赵淮之擦脸。
道人已将银针收好,也给赵淮之的脖颈敷好药膏了,负手站在一旁。
秦涓给赵淮之擦干净脸颊,又给他擦手……
擦完后,他看向道人笑着问道:“他真的没事了吗?”
道人一愣,答道:“脉搏已恢复正常,应该不日便会醒来。”
“太好了,谢谢你。”秦涓从怀里取出两锭马蹄银,放在桌上,“这次真的感谢您了,还请神医务必收下。”
“我医人全凭兴趣,我感兴趣的便会医,不感兴趣的求我也不行,所以你不用给我银子的,收好吧,你路上还需要用钱的。”道人微垂着眼眸笑道。
秦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人已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夜里,赵淮之醒来了,秦涓很高兴,他打算带赵淮之回客栈,赵淮之却对他说去客栈收拾好东西后来此处找他,他们明早就启程出发去斡端。
秦涓应下了,牵了马儿出来,先行回客栈收拾东西。
道童曲儿从院子里出来,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哥哥,你是要离开了吗?”
秦涓笑了笑:“是吧,明日早晨就走。”
曲儿有些小失落:“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师父说莫问前程,可是我总学不会,我以后还是要回辽州去的,哥哥若是哪一天去那里,请去长春观找我玩,我会给哥哥做好多糖葫芦。”
“嗯。”秦涓点点头,摸摸他的小脑袋。
“那明日我就不起早了,你趁着我睡着了偷偷的走,这样我就不会难过了,”曲儿说完笑着跑开了。
秦涓愣了一下,点点头:“好的。”
在秦涓骑马离开后,曲儿便被他的师父哄去睡觉了。
整个房间只有赵淮之和道人。
赵淮之并不是习惯久卧的人,当身体恢复后立刻穿衣起来。
“殿下千岁。”
烛光中道人对着赵淮之跪地一拜。
“这里不是宋国,无需行礼。”赵淮之转身面向窗子。
很显然此刻的赵淮之在想此人到底是谁,怎知他的身份,却又不得不怀疑此人是他手下的人安排给接应他的人。
可是他在押儿牵没有安插过探子。
所以他是有疑惑的,他沉思的时候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
“贫道虽已非宋臣,但仍为宋人,便理应遵循礼数。”道人站起来,缓声淡道。
昔日天子门生,今日是四海为家的云游道人。
从战场上捡过几个婴孩,剩下的养活的却只剩下曲儿一个。
他的师叔曾被一个王爷花高价买去救过一个女人,那时长春观被战火毁坏需要重建,师叔说若有五十金五百银愿意一试。
那个王爷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也是这一场双方同意的交易种下了因,有了今日的果。
师叔怎么也没想到女人身上的病会是蛊。
师叔不懂蛊,只得写信求救于师父,失信于王爷不是能善了的,是得丢命的。
那时师父与师叔已经“分了家”,但听闻师叔有难还是来了宋国。
一个月后,女人的所有威胁性命的症状都消失了,王爷大喜,赐师叔三百金五百银。
女人是救活了,但只有师父和师叔清楚用的是什么方法。
他们连夜坐船离开宋国,只留下一张可能用的上的药方……
十个月后,王爷的儿子出生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是娘胎时就带着蛊。
是这个孩子三岁的时候御医才发现他体中带蛊的。
没有人想到师叔,因为都认为是有歹人想害王爷,所以连小殿下也不放过。
师叔至死也对此事难以瞑目……这大概是他一身做的做错的一件事,为了达到救人的目的,让一个女人将蛊转移到孩子身上。
师叔对那个女人说:夫人还能撑一年,夫人最好能给王爷留一个孩子。
没有想到女人听信了师叔的话。
于是,有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淮北王赵淮之。
*
“我体内的蛊真的除掉了?”
当赵淮之沉郁的声音划破道人的思绪,道人仓惶抬起头来看向他,许久不曾说话。
赵淮之转身看向他,许久又说:“我好像见过你。”他不是一个记性差的人,见过就一定是见过的。
道人的身体有些轻颤,许久才说道:“秋色涟涟醉晚,燕儿轻赶,廊腰灯儿颤,簪花慢,玉溪烟里笼儿窜。”
“是你。”赵淮之长眉微微拧起。
“难得殿下还记得贫道。”道人声音微微喑哑。
赵淮之记得那年琼林宴,官家让状元榜眼探花作词,三人辞藻精美、太过周正让官家有些腻味,便随便点了一个进士让他作词。
那进士先是愣了好一下,旁人都以为他吓傻了,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方听到那人说道:“秋色涟涟醉晚,燕儿轻赶,廊腰灯儿颤,簪花慢,玉溪烟里笼儿窜。”
虽然不怎么正经,但难得的轻快活泼,仿佛让人吃多了肉之后突然喝了一口甜辣的酒,眼前为之一亮。
官家本来是要赏的,有大人说道:“可也没这个词牌名啊。合不上。”
官家便问他是哪个词牌名。
他回答是自己造的,没有词牌。
官家一听眉头一皱,十分扫兴。
倒是琼林宴后,赵淮之和他在廊腰处碰上了,才十一岁的赵淮之勾唇一笑淡淡道:“不若这词牌就叫廊腰唤。”
他拱手一礼,笑道:“谢小殿下赐名。”
那一年,许洛笙年方十七,也从未想过哪一天能成为洛笙道人。
曾经他以为他一生会停留于庙堂,佐天子,做贤臣。
可是后来,在翰林消磨了两年后,许洛笙离开了宋国。
终于放下了家乡,一身白衣,芒鞋踏破。
“贫道能冒昧问一句殿下为何在此?”洛笙道人自然是想不明白一个宋国的王爷为何会在押儿牵?
赵淮之:“中了埋伏,与手下的人失散,至今未取得联系。”
“殿下可要贫道助您?”
“不必。”赵淮之自然知晓许洛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此句,不说出来又对不起曾为人臣子今仍为大宋子民的身份,说出来又必须承担起这一份责任。
赵淮之从来不想麻烦人,所以他不会让许洛笙帮他离开这里。
既然选择了云游四海,就别为了过去的羁绊而回头。
许洛笙如何做想他不知道,但若是他,他若选择便不会回头。
只是,他始终迈不开许洛笙走的这一步,五岁时他做不到放下宋国,至今也仍做不到放下宋国。
当然,他也放不下阿爹放不下伯牙兀,所以才在草原与沙漠徘徊着。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我体内的蛊不简单,真的除掉了吗?”他突然看向许洛笙,目光微凉。
洛笙道人有些惶恐,低下头:“贫道不知。”
赵淮之愣了一下,勾唇淡道:“吓到你了,只是……我不想死太早。”
真的不想死太早……
这一刻洛笙道人双眸微红,鼻尖有些酸涩,身体微微颤抖,他真的不知淮北王赵淮之还能活多久……
但,那蛊虽死,蛊毒未除。他体内很奇怪……
他不敢说,选择了沉默。
尤记得,那一年初到临安府,街市画楼酒坊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淮北王赵淮之。
郡封淮北,封地却在荆北,大宋仅此一人。
他是大宋之清风霁月,招摇了属于他的时代……
古往今来,唯此一人尔。
宋人喜爱这位小殿下,也怜惜他身世凄楚,他们拥戴这位殿下,更有术士言其为大宋国运之昌隆……
他初来时觉得这位殿下风评太高,若真见了定是言过其实。
然而却没想到,这世上表里如一者也是有的。只是他似乎没有心,悲悯人世,却又冷漠异常。
古往今来神童的命运大多类似,年少盛名,或早早夭折,或误入歧途,或身败名裂,又或江郎才尽。
而淮北王赵淮之,年少闻名天下,却为人冷漠,行踪诡异,行为乖张……
有人说他是官家特意培养的细作,有人说他虽贵为王爷,生就一副天人姿态,是官家要敬献给外邦的美人,总之,当盛名来的时候总有流言如洪荒而至。
*
“行吧,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强迫于你,但你总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体内的毒的解法的?”赵淮之一眯眼,“我听我父王说当年救我母亲的人也是两个道人,这么说你是那俩个道人的徒弟。”
从许洛笙跪地拜见他喊他殿下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这个人不该是通过容貌认出他来的,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体内的蛊。
“贫道……”深吸一口气,洛笙道人才说道,“给殿下母妃诊治的是我师叔。”
“哦?”听到这里赵淮之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他近乎急切的问道,“你师叔可告诉你那个女子是何模样?他有向你描述过吗?”
“这……”
其实,洛笙道人心里已经起疑了,殿下何故要问这个,殿下不记得自己母妃的容貌想听别人的描述?这个说不通的,殿下的母妃是殿下大了走的,这位殿下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不可能记性不好记不得自己的母妃的。
“师叔说的少,对我提及也就两次,一次是刚好讲到巫蛊术,一次是师叔临死前,我记得的是……您母妃好像有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