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暴雨席卷了整个亚洲。
这个不是大旱就是大涝的季节对于绝大多数农业国家来说都相当难熬,但对于以捕鱼为生的日本人民来说,则是上天的恩赐季节。
夏季是捕鱼的高峰季,这时候的海鱼逐渐从更温暖的海底向着有日光照射有更多饵料的海表靠近,更容易捕捞。而且此时那些因春季产卵而耗损不少能量的鱼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秋季即将产卵的鱼类则要大快朵颐以积蓄能量,所以,夏季的鱼是一年中最为肥美的。
当然,这个季节捕鱼还有一个好处:渔夫出海难免打湿身体,夏季不容易着凉。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战争时代,一旦生病就只能靠自己死熬,一旦熬不过去,那就是以一块破草席裹了为结局。
三郎的父亲就是没能熬过寒凉,前不久离世的。
这个才十四岁的少年当时不得不变卖了家中的所有储存的干货,才给父亲置办了一身稍微体面些的衣服,并且建了一个不会被野兽骚扰的石头坟将父亲草草安葬。
而这种连棺材都没有的坟墓在当地很多人看来已经是非常体面的待遇了。
但也因此,在给父亲入殓之后,三郎家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
他家里有四个孩子,除了他之外全都是女眷,全家的劳动力现在只剩下了他这个未成年身上。
三郎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这一代最有名的渔夫,他特别擅长抓鲷鱼,据说他年轻时候曾经抓到过一条红鲷,那条鲷鱼刚上岸就被人买去献给了天皇,也因为这条鲷鱼,他的父亲才凑够了娶媳妇和建房子的钱。
他的母亲是个哑巴,大姐嫁给了一个江户商人,二姐本是待嫁年龄,也定好了亲事,但现在因为父亲去世,对方看他们一家全是老弱妇孺,生怕被拖累,所以前些日子退了婚。
三郎对此非常愤怒,要不是被姐姐含泪拦住,他一定会把那个负心汉揍上一顿。
他的父亲就是为了给二姐买一套漂亮的发簪好送她风光出嫁,才在冬季冒险出海的,而现在,父亲的爱却变成了这些人攻讦姐姐的工具,他们居然骂她是灾厄之女,三郎为此和这些人打了好几次架,用鼻青眼肿换来了这些人的闭嘴。
家里的父亲不在了,作为唯一的男子汉,三郎觉得自己必须要守护好家里的女人们。不过,他的年龄还太小,力气也不大,没有人会愿意冒险带他去海上。
三郎只能另辟蹊径,在渔港卖些饭团便餐草绳什么的赚取些银钱。
偶尔,也会有些比较着急出海的渔夫雇佣他一起帮忙修补渔网,这种时候赚头就会比较多。
实在赚不到钱的时候,他也能讨要些渔夫们看不上的小鱼带回家交给母亲腌制。他母亲的手艺非常好,经过她烹调的鱼一点腥味都没有,夹在饭团里特别受渔夫们的欢迎。
不过他今天的运气非常糟糕,当三郎提着母亲和妹妹做好的饭团来到海岸边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当地的衙役来找人,他的客人们还没有买他的饭团就被带离了港口。
三郎歪头想了想,觉得饭团在哪卖不是卖,于是他也提着草篮跟在了队伍的末端,一直跟到了当地的大港。
这是渔民们避之不及的地方。这种大港的吃水比较深,来往的多是大型的商船,这些在海洋上横行霸道的商船经常会惊跑鱼群,在看到体型娇小的渔船也不会做避让,可以说这里的所有船都是渔夫们的天敌。
当地的衙役一边走一边将来意和这些本打算出海的渔夫说明,今天是上头要他们出劳力帮忙拉船,包一顿饭,做得好还有看赏。
“啧,看来是什么大人物的船靠不上来了。”一个年长的渔夫啐了一口,他拍了下身边几个一听到“赏”眼睛就亮起来的小伙子一下,嘲笑道,“停下你们脑子里的想法,这些商人没有几个是大方的,想要从他们手里拿到好东西那可真是想多了,最多也就是弥补一下不能出海的损失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几个年轻人纷纷好奇追问。
中年人感叹了一句:“如果我们遇到的是明人的船只,那就赚大发了。”
“明人?就是海对岸那个?”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的顿时就兴奋了起来,纷纷好奇发问,“叔你是不是见过明人?我听说他们会把丝绸穿在身上,是不是真的?”
“这有啥稀奇,穿丝绸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那衣服的颜色……啧啧,我听说他们的红色是拿朱砂直接涂上去的,红得像是人血那样。”
“朱砂?那不是很容易脱落?”
“笨蛋,你以为他们会洗衣服吗?明国的丝绸那么多,一件穿脏了直接丢掉就行啦!”
“哇……”衣服穿脏了就丢掉,简直是穷人难以想象的奢侈。不光是他们,三郎听得都要羡慕到流口水了。
不过最让他们流口水的还是……
“明人的船是大船,在我们这边的海湾是没办法自己停靠入港的,所以都要劳工去把他们拉过来。我听说他们给的赏钱特别丰厚,若是遇到手松的,可以让我们半旬不用出海。”
“只可惜他们很少会派人到日本来。”渔民叹了口气,“否则我们也能多捞点好处。”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日本啊?”三郎忍不住插嘴问道,“我们日本的好东西有很多,那些黄毛红毛的每次来都要买好多东西呢。”
“你小子知道什么。”渔民伸手撸了他一下,“他们来我们这儿买的是什么?”
“丝绸啊。”这大家都知道。
“那这些丝绸哪儿来的?”
三郎眨眼睛了,有些茫然道:“还能哪来的……我们自己织的呗。”
“笨,这些丝绸是明国来的。”这明显是懂行的人了,“丝绸是用一种叫蚕的动物吐出来的。这种动物特别娇贵,冷热都受不了。我们这地方的气候不适合它们生存,我婆娘也养过,每次都是一不当心就会死亡。就算养活了,吐出的丝质量也完全不行。所以,我们的丝绸大部分只供给那些商户穿,贵族们穿的都是明国的丝绸。”
“我们的绸缎忽悠忽悠那些西洋人还行,但是要卖给明国,你觉得可能吗?而且我们这里是北朝,大明的皇帝不承认我们,根本不会派使团过来……”
“嘘,这你都敢说,不要命了吗?”除了少数几人有些茫然为什么他们是北朝大明人就不来外,知道的人纷纷出言呵止。
“哎哟,我这嘴,你们都当做没听到啊,没听到。”
三郎顿时哑然,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窍,就看到衙役往他们手上发了一根碗口粗的麻绳,示意大家拉拽。
众人在号令声中一点点往后拉拽,一入手就有几个渔民喊道:“这么沉?”
“闭嘴!”衙役的态度非常不好,他瞪了那人一眼,哼道,“用点力气吧,那是大明的使者团,越早拉进来,你们的好处就越大。”
众人顿时惊呆了,有不少渔民都发出了兴奋的惊呼声。
“快低头,别说话。”一个渔民拍了个头瘦小的三郎一下,示意他将头低下去,别让衙役发现自己是混进来,这时候能混一份赏钱就混一份,“他们的船特别大,所以很沉,但是出使团给的赏钱也最大方,你小子走运了。”
三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如果真的能分到那么多钱的话,他想要为母亲和妹妹扯一点布料,已经到了夏天,可怕的秋冬就不远了,必须要早点做好准备。
就在众人交替使劲、口号喊得震天响时,大明宝船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这是多么可怕的海上巨兽啊!
光是船上的船帆就仿佛能够遮蔽住天空一样,他们居然还在船舱上建了城楼,我的天哪!大明的船居然比他们这儿的山还要高。
三郎看得目光有些呆滞,手下不由一松,他身后的渔民顿时吃劲,立时骂出了声来,三郎赶忙重新捏紧麻绳。
船舶靠岸的这一边是最难拉拽的,因为这时候船基本没有了浮力,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于渔民的拉拽力量。
就不能换艘小船吗?众人纷纷吐槽。
他们不知道的是,同样的提议南朝那边早就在双方还处于蜜月期的时候提出了,不过大明那边不予置否,最后他们也只能悻悻地缩了回去。
日本也很无奈,他们又不敢硬气表示我们这儿的小港容不下您的大船,只能每次都派大量人力拉船。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大明出使的官员心里也苦啊。
真不是他们不愿意换小船,实在是小船承载不了他们需要携带的东西啊。
日本所使用的马匹都是小短腿,而明朝派来出使的使者,别的不说,相貌身高气度均是一等一的。
本来要来这穷乡僻壤出公差,大家就已经很不开心了,还要让1米8乃至于1米9的壮汉蜷缩在肩高不到1米2的小马上,着实有些不得劲。
所以,如今明朝的使者团队皆是自带马匹。既然带了马,草料也得带上,日方提供的马草要是被大明的马匹看到,那是要撩蹄子的。
加上还有宗主国所必带的仪仗队、赏赐、护送陛下宝信要携带的护卫队,种种累加,就算换也换不了多小的船,估计还是没办法靠港,不如还是别麻烦了。
无非也就是进出港口的时候稍微麻烦一点,反正对大明的使者们而言,都是在船上等待,影响也不大。
至于赏钱……两地物价不一样,日方觉得很巨额的赏钱在大明只能说是并不算高,虽然洪武帝批复的差旅费很少,但这点钱还是可以负担的。
不过比起以往出使团队那漫不经心收个船帆就悠闲等待的模样,这次大明使团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他们甚至还会耗费力气调动船帆利用风向减轻渔民们的压力。
在双方的配合之下,大明的宝船只用了半日便成功进了港。
当使者们联袂下船时,日本北朝派来的朝臣已经恭敬候在港口了。
“下臣拜见天使。”在渔民们面前倨傲不已的大臣在身着正红色官袍的明朝使者面前毕恭毕敬,弯腰直接弯到了90度,声音响亮,字正腔圆,姿态可以说是相当的谦卑。
他在来之前,刚刚受封“准三后”,成为公家和武家名正言顺领头人的足利义满大人对他三令五申,无论他付出怎样的代价,都绝对不能让明朝使者对他们的招待产生半分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