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置身于迷雾之中,湿润的迷雾宛如带着灵力,从他的发肤毛孔游入他的四肢百骸,润养着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如久逢甘露一般的,很舒服的走在这里。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看见了一束光照进了迷雾。
他扒开迷雾,那光亮竟是一轮月光。
迷雾都不见了。
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夜,那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万里无云。
树上一两乌鸦在叫,坟墓旁,一名黑瘦的少年拿着一本破书在看。
张川穹怔怔站在原地。
那名少年是他。
而这个夜晚,他刚死的师父将会起尸。
他现在一无所觉。
多年以后这晚的记忆几近模糊,但他仍然记得那令人心悸的惊险,和不可磨灭的苦难。
那些回忆慢慢记不太清、慢慢模糊了事件,只记得一些痛苦的感触,关于贫穷、饥饿、忍耐和孤苦无依。
是很多很多时间和事件积累,不单只是这一件。
但他也吃足了苦。
不过,今夜过后,他不再那么苦了,他将成为一名天师。
果真,不一会儿师父起尸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幕,不过是个渡过去的坎,但真实发生起来,是异常凶险。
是命悬一线。
他拼命的跑,但是起尸的师父死得邪门,尸体也邪门,速度快极了,偏偏他还踩到了个尖锐的石头,不仅摔倒,还流了血。
凶尸嗅到血的气味,更加兴奋,张开满是獠牙的血口就扑了过来。
张川穹看着这个场景,几乎是没有印象,但显而易见的他会死。
他都不记得自己怎么活过来的。
只知道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手脚都软了。
记忆中的自己并没有多年以后自己以为的那样勇敢。
年少的那个自己也是满脸绝望。
正在这时,凶尸身体僵直,竟是不动了!
张川穹慢慢地睁大眼睛。
他看见了南星。
此时此刻的南星并没有后来他所见的那般,穿着陈旧破烂的衣服,像猫狗一般的在他身边讨食。
他好像是从月光里出来的天上仙人,美丽得不像话。
是从天而降的,来拯救他的神。
原来这么早他就已经碰见了南星。
鬼虽然不能直接对抗凶尸,但是能用灵力遏制他的行动。
南星朝他大喊:“快走!”
年少的自己还未通鬼神,听不见南星的声音,只是隐约感知到了什么。
他立刻抓住了这一线生机,慌忙逃跑。
不一会儿,他看见南星在他身边飞着,担心的喊道:“跑错方向了!去村子里!”
南星一一遍一遍的说,极其耐心的指引,直到他终于跑对了方向。
南星还提起去村子里引狗,那犬吠身起伏一片,起尸的师父这才倒在了地上。
而他累得瘫倒在地。
南星单膝跪在他身边,长睫微垂,白皙如玉修长漂亮的指间轻轻触碰他的眉心,好像有什么光顺着南星的指间流入他的身体。
张川穹知道,南星在为他渡灵力,灵气对鬼很重要,渡给人,会虚弱。
年少的自己肉眼可见的气色好了起来,而南星脸色渐渐苍白。
他懵懂无知的以为是自己命硬,以为是自己体格好,没想到南星为他渡了灵气。
往后的日子南星一直在他身边。
他去学堂偷学,南星跟着他帮他望风,他苦苦写字,南星在旁边一笔一划的教他。
和如今傻乎乎的南星大相庭径,那个时候的南星端正的坐在他身旁,似一名神仙般的贵公子,在他旁边念着诗词和典据,用手指在桌子上沾着水,一笔一划的教他。
虽然他看不见听不见,但是南星不厌其烦耐心至极,他学到烦闷时,南星很是温柔的哄他。
慢慢的,他静下心来,竟然学会了字,也看懂了驱鬼之书。
而他第一只鬼,就是南星。
南星既是纵容他驱使也是引导,他做得对了,南星便动,若是不对,便不动,让他知道哪里是对哪里是错。
南星温顺的跟着他,什么都宠着让着他。
帮他抓小鬼,也引导他如何做天师。
他总以为自己是自学成才,原来他有老师。
很强的老师,强到离谱,好似能战败一切鬼神一般,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根极为厉害的打鬼鞭子。
那日南星正是失手。
张川穹看中了一只活了几千年的地神想要收服驱使,南星没有抓到,反倒是差点死在了那地神手里。
南星满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轻轻的劝导:“那东西你要不起,算了吧。”
南星受伤了,很重的伤。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小鬼没用,不能达成他的心愿。
那时的张川穹正是年轻气盛,从来没有一次失手,突然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便是愤怒异常。
他手里死了十几只小鬼,亏损极为严重,他又气又怒,便拿着鞭子鞭打活下来的小鬼。
在他眼里小鬼都是贱畜。
几只小鬼都被打得惨叫,唯独南星一声不吭的站着,于是他更为生气,便是独独惩罚南星。
张川穹睁大眼睛在一旁看着,他嘶声力竭的怒吼:“别打了!南星受伤了啊!你自己废物、全部靠南星得来的东西,竟还责怪他!没有他你早就死了!”
可是这只是南星的记忆,南星记忆里的自己,像个无可救药、自负自大、废物又残暴的熊孩子,一鞭一鞭的打他。
那一鞭子下来,南星的前额到嘴角是红艳艳的血,那张美丽无比、如瓷偶一般的脸,生生被一道血痕破坏了。
鲜血从他似玉般白净的皮肤割裂流落,好像是美丽的雪地上绽放出的绯色妖花,既鲜艳又破碎。
强大的地神都没有忍心破坏他的皮相,反倒是被一直养育、宠溺、教导的人,一鞭子毁坏。
张川穹无力的喊:“你快躲、快走!不要让他打,你不要这么纵容他、宠溺他........”
可是南星只是轻轻的张唇,好像喊了个名字,他声音很轻很轻:“.........你却打我啊。”
他并没有躲,只是看着,眼里一点点变凉。
张川穹的心也跟着凉透了。
他突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知、恨自己的自负,也恨自己的残忍。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根本不配有这么一只鬼。
那么高贵美丽的一只鬼,在他手里过得是什么日子,竟是如此狼狈不堪又凄惨。
他真想回去狠狠打自己一两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