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周璟在御书房批折子,殿内寂静无声,刘福满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沏好的新茶放在御案上,周璟忽然停了笔,道:“外面下雨了?”
刘福满忙答道:“回皇上的话,下了点小雨。”
周璟将笔搁下,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来,外面是一株老梅树,这会儿不是花期,满树浓绿,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枝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如春蚕食桑。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刘福满正觉得疑惑之时,忽然听见天子自言自语道:“该叫她晚些时候出宫。”
刘福满顿时明白了,贵妃娘娘不喜下雨,皇上这是心里念着她呢。
……
下雨天,花府。
这两样都是花妩最反感的,今儿倒是赶巧凑一块了。
舆轿入了花府的大门,缓缓停下来,帘外传来绿珠的声音:“花府到了,请娘娘下轿。”
轿帘子被打起来,早有内侍撑着伞在旁边候着,另有数十名内侍宫婢列队排开,恭敬垂首,或手执拂尘,或手捧御香,一路蜿蜒至厅门口。
花府上下从前几日得了消息,便开始洒扫准备,今天自清早一直等到现在,这会儿总算等来了人,众人连忙跟随花老夫人一同前来迎接。
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嘈嘈之声,听得人心烦,花妩打眼一看,人群里多了几个生面孔,都是女子,大概是花家小辈们娶的妻室,她们虽不敢正视花妩,但眼中仍旧藏着些隐晦的好奇和艳羡。
花老夫人的态度十分恭顺温和,亲自引着花妩入了厅,下人奉了香茶果品,皆是上等,花妩没怎么动,寒暄几句过后,便直言道:“听说太|祖母病了,本宫特意向皇上请了旨,前来探望。”
花老夫人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连礼貌的寒暄都不肯多说几句,愣了一下,忙道:“是,只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病了数月,实在起不来身,不能前来亲迎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花妩站起来,道:“本宫可以前去探望。”
花老夫人再没别的话说,便领着她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花妩从前在这府里住了整整八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如今故地重游,她忽然发觉原来这花府没有她想的那么大,从前厅穿过垂花门,一路走到正院,也仅仅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
太|祖母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旁边就是小绣楼,花妩从前就是住在这里,楼前的老桃树还在,如今已过了花期,满树茂密的枝叶,上面的还结着青碧色的毛桃,三三两两,大多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那桃子并不好吃,又酸又涩,还有些发苦。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花妩以为世上所有的桃子都是这样的,她还摘了一个送给瑾公子,在信里嘲笑桃树是表面光鲜,明明花儿开得那么好看,结出来的果子却酸涩难吃。
没多久,瑾公子回了信,大意是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兴许这桃树生错了地方,他家里也有一株桃树,结出来的桃子尚可,摘了一个请花妩尝尝。
那是花妩第一次吃到蜜桃,从此她就爱上了这种果子。
花妩的目光自那株苍老的桃树一晃而过,没有半点停留,继续往前而去,过了小绣楼,旁边就是一座院落,老太太一直居于此处。
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了几株木槿,下人们在廊下跪迎,不必花老夫人刻意引路,花妩便熟门熟路进了正房,迎面便是一股子清苦的药味,让人想起朽烂的木头,散发出陈旧的气息。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咳嗽声,像是有人捂着嘴,极力克制了,却仍旧不能停歇,花妩的脚步微顿,花老夫人扬声道:“母亲,贵妃娘娘来探望您了。”
绕过那一架香檀绣柱屏,花妩一眼就看到了太|祖母,她穿着诰命的礼服,坐在榻边,倚着软枕,满头花白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两枝万寿翡翠簪别住,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尤其是那两道法令纹,如刀刻一般,除了瘦削些,她简直与花妩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确实还是不同的,她更苍老了,就连起身都需要下人来搀扶,花妩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双腿不能自如移动,想是已经瘫了。
她伏在地上行礼,身子显得愈发干瘪瘦削,像一枚剥了壳的核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但即便如此,她在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依旧是威严的,那是从骨子里头散发出一种刻板严谨,与从前一般无二。
真是令人生厌,花妩心想。
她沉默地入了座,在这之后,老太太才在花老夫人的搀扶下,也跟着在下手处坐下来,一个下人在她的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好让她能支起身子,不至于失礼。
花妩客套地问道:“太|祖母近来身体如何?”
老太太淡淡回答:“承蒙贵妃娘娘惦念,老妇离踏进棺材还有一步之遥。”
她敛着眉眼,并不抬头,这样便显得面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让人想起干枯的树皮,从前她训斥花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很锐利,像两把刀子,瞪人一眼就要剜出一道血淋漓的口子来。
如今她这般收敛谨慎,花妩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恨了一辈子的人,当她终于站到高处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如此孱弱,像一株内里开始朽烂的树,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她怎么能先倒下呢?
花妩仔细地打量着她,徐徐道:“太|祖母瞧着精神倒还好,还如从前那般爱看戏吗?”
一旁的花老夫人欲言又止,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道:“老妇病了数月,没什么精力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