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的这只檀木四方柜位置并不显眼,一面靠窗一面靠墙,隔出方寸之地恰好够人落脚。也幸亏楚橙瘦弱,挤在里头才不至于太局促。
藏好后,她的心止不住的怦怦跳,快的好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样。就在这时,元嘉长公主和陆绍的说话声又大了几分。
隔着朦胧的山水鸟雀屏风,只见元嘉长公主头上的珠翠隐隐晃动,她背对着陆绍,面无表情道:“本宫今日来此地,并非像侯府众人一样为你祈福而来,是有别的事。”
“臣知道,公主有事尽管直言。”
话虽如此,但两人语气一个比一个冷,旁人听起来完全不像夫妻。元嘉长公主顿了顿,似乎在下最后的决心。她与陆绍夫妻二十多年了,对这段婚姻毫无感情,又因为各种事两人争吵的厉害,后来元嘉长公主索性避去江南,图个清净。
其实两人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元嘉长公主记得刚成婚那会,自己极是不满意这桩婚事。新婚当夜,她就对陆绍直言心中另有所爱,这辈子不可能与他做真正的夫妻。当时的陆绍还很年轻,长相英气人却温柔,待她毕恭毕敬。
陆绍得知她心中爱慕白煦之,没说什么,最后只道了声时间*T不早了好好休息,然后就去睡书房了。当时元嘉长公主觉得,这个男子与别人还是不一样的。
二人相敬如宾地过了几年,如果没有后来那事,或许这段关系还能一直维系下去,当一辈子表面夫妻也未尝不可。后来当元嘉长公主得知养在自己膝下的儿子为陆宛芙所出时,有一种被骗的感觉,两人的关系急速恶化,最后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就算共处一室,都觉得呼吸不畅。
元嘉长公主受够了,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用无比镇定的语气道:“陆绍,和离吧。”
陆绍一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许久才道:“你……你说什么?”
被这个消息吓到的人不止是陆绍,还有躲在方柜后的楚橙。她惊的瞪大眼睛,若非捂住嘴巴,只怕就要惊叫出声了。
从中秋家宴见到陆绍和长公主的那天起,楚橙就觉得这对夫妻相处奇怪,她其实也隐隐猜到了,公爹和婆母的关系不算太好,但万万想不到竟会坏到要和离的地步。毕竟这世间的大多夫妻,都是磕磕绊绊凑合过日子罢了,为了孩子或迫于家族,都不会走到和离那一步。
可是,今日元嘉长公主竟提出了和离!
楚橙已经非常后悔了,一开始她就不该躲起来,现在听到这么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她都不知该不该和陆长舟说。
她死死憋住呼吸,浑身不敢动一下。
而这时,元嘉长公主再度开口,语气斩钉截铁:“本公主说,要与你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与她的坚定不同,陆绍似是完全没想到,他艰难吐出两个字,问:“和离?”
“对,和离。”元嘉长公主说,“你我二人本就相看两厌,与其继续折磨下去不如放过对方。”
陆绍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问:“你要去颍州寻白煦之?”不等元嘉长公主回答,他冷笑两声,语气变得尖锐:“是了,长公主与陛下是兄妹,陛下做了那样的事,也顺便替长公主创造了时机。白煦之丧妻多年一直未娶,是臣耽误长公主了。”
闻言,元嘉长公主忽然红了眼睛,恶狠狠握拳锤了陆绍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么多年,元嘉长公主虽然对白煦之还怀有美好的幻想,但那人就如挂在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她提出和离,只是想要结束与陆绍这段畸形的婚姻,而非想去找白煦之。
元嘉长公主气的大吼,“在你陆候心里,本公主就是这样的人?”
陆绍反问:“不是吗?公主与陛下是手足,夺人所爱的事最是擅长!殿下,当年臣的妹妹失踪,您早就知道她在何处吧?”
“你这是在怪罪我?”元嘉长公主实在气不过,说话声开始颤抖。
当年陆宛芙和白煦之结两姓之好,她承认自己确实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元嘉长公主早就认命,接受了与她最讨厌的女人做姑嫂*T,成为自己最喜欢的男子的嫂嫂。当时陆宛芙回京,途中被贼人掳走的消息传至平阳侯府,她内心毫无波动,只觉得是个不相干的人。
直到有一天元嘉长公主进宫,无意中发现平宣帝劫走陆宛芙的事,她骇然,但太后以此事见不得光为由,命她守口如瓶,再加上当时元嘉长公主生病,搬去别院修养就渐渐忘了这事。
君夺臣妻,说出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平宣帝刚刚继位根基不稳,事情已经发生,所有知情人就都瞒着平阳侯府。至于陆绍后来怎么得知这件事,又是如何将陆宛芙的孩子抱回,元嘉长公主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年,因为陆宛芙的事,长公主能感受到陆绍对皇家是有怨言的,不过因为皇权的威压极力忍耐而已。
元嘉长公主本想再说点什么,动了动嘴终是没辩解,平静道:“随你怎么想吧,陆宛芙难产而死,她的孩子放在本宫膝下抚养亦算作补偿。想必这么多年你念着陆宛芙的死,对本宫对陛下极是不满,真是委屈你了。和离后不必再看见本宫这脸令你作呕的脸,岂不是对彼此都好?”
“至于和离后本宫去何处,要嫁何人,与你陆候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久许久,陆绍才道:“臣遵旨,和离书臣近几日会拟好,但长舟的身世,还请公主殿下保密。”
“放心吧,他是皇兄和陆宛芙之子这件事,传出去对本宫也没有任何好处。本宫能在别的方面给他使使小绊子,但他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身世,本宫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间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一番针锋相对,和离一事二人总算达成了一致。陆绍脸色发沉,不知在想什么,元嘉长公主微微愣了一会,开门离开前,陆绍叫住了她。
陆绍目光望向窗外高大的菩提树,忽道:“长公主,可还记得这颗菩提树?臣记得,似乎就是在此处,臣第一次见到公主殿下。”
陆宛芙十六岁的时候,老侯爷为她择婿,打着拜佛的名义到浮屠寺相看,当时相看的就是颍州白氏嫡次子白煦之。
陆老侯爷与颍州白氏乃是故交,陆宛芙和白煦之小时候就见过几次,一个是颍州名门,一个是当朝实权在握的侯府,这门婚事可谓门当户对。更何况陆宛芙和白煦之早就互相倾心,简直可以称之为金童玉女,那年白煦之高中进士,板上钉钉的婚事,不过到浮屠寺走个过场罢了。
就是那天,陆绍陪妹妹在浮屠寺下等候白煦之,意外撞见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上和元嘉公主。少女时代的元嘉长公主性子跋扈,总是与妹妹暗中较劲,陆绍早有耳闻,可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她。
初次见面,陆绍竟觉得张扬跋扈的长公主有点娇憨可爱。
他想,一定是那天的太阳太大,将他脑子晒晕乎了……
元嘉长公主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这个,说:“*T是吗?本宫不记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元嘉长公主和陆绍相继离去,禅房内恢复了来时的寂静。确认再听不到别的声音,楚橙才软着身子从方柜后缓缓出来。
她早已失了力气,几乎是双手扶着木柜支撑,好不容易才挪回榻上。
楚橙觉得好像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一步步好像踩在虚无缥缈的云朵之上,简直不敢相信方才自己听到的一切。
元嘉长公主和陆绍要和离,已经够骇人了,然而她听到了什么?陆长舟竟非陆绍和长公主所生,而是陆宛芙的孩子,并且,生父是当今圣上!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一时间楚橙觉得脑子有些发懵,竟不知该先消化哪个。
好在这时,惠娘也找了过来,不住抱怨着:“这禅院里的小沙弥做事也太不仔细了,婢好好端着蜂蜜水回来,不想竟被人装了个人仰马翻。三奶奶等急了吧,快来喝水,婢多放了些蜂蜜。”
说着,端上一杯水来到楚橙面前,这才发现楚橙怔怔的,好像被什么吓住了。
惠娘迟疑着,“三奶奶……小娘子……”
叫了几声,楚橙回神,心不在焉地接过水杯,说:“我没事。”
她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惠娘担心,问:“这是怎么了?”
“无妨,我有些想夫君了,他在何处,我去找他。”
今日平阳侯府举家到浮屠寺祈福,陆长舟告假一天,这会正在前院佛堂帮陆老夫人抄写经文。楚橙到的时候,佛堂已经没多少人了。
高夫人和瞿夫人近来都烦心事缠身,心思本就不在祈福上,来了草草一拜,见时候差不多就去了后院歇息。陆老夫人携赵氏去偏殿听住持诵经,楚橙进屋时,只有陆长舟和三三两两的几个小沙弥在佛堂。
见她来了,陆长舟放下笔,笑问:“不是不舒服么,怎么又过来了?”
“我来陪陪夫君。”楚橙走到他身旁,在蒲团上跪下,身子不禁靠近,埋进了陆长舟的胸膛。
见楚橙一来就抱住自己,陆长舟只以为她身体还不舒服,便摸摸她的额头,说:“倒也不烫,不若我早些让人送你回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