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这么久,寸心是在一部介绍“中国古代凶案鉴定技术”的纪录片里再次看到他的。
那时的杨戬早已经过导师的推荐,顺利的在W大找到了教职,并在当年就成功取得专项基金的丰厚资助,建起了自己的实验室。风度翩翩的外形和精彩犀利的授课风格无形中增加了他的吸引力,很快让杨戬成为本科生社团争抢的导师,给研究生开设的专业课门外常常挤满了旁听生,连原本在公选课里毫不起眼的古代司法鉴定概论,也不得不挪到全校最大的教室,才能勉强容纳所有慕名选课,只为一睹杨教授风采的学生。
“那么多学生,杨教授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即使他只见过我们一面!”戴眼镜的男生腼腆的笑着,“而且他从来不直接给你的论文打0分,每次都会提供建议让你重写,这样你不但弄懂了问题,而且还会得一个更好的分数!”
“我只有一个不满意的地方。”满眼亮着星星的女同学发出梦幻般的感叹,“杨教授的眼睛长得很好看,建议他配一副隐形眼镜,别老带着框架,太浪费了!”
“你要求太多了!”梳着羊角辫的女生凑过来抢镜,“要是我妈能给我请这么一位家教,我现在一定是个学霸!”
是么?屏幕前的寸心嗤之以鼻——如果你听过他当初教我开车时候说的那些话,你就会和我一样,哭的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不,杨戬从不骂脏话。就算在盛怒之下,他也只会用冰冷的措辞和无可辩驳的逻辑让你觉得,你是个智商为零的笨蛋,一无是处。而最可笑的是,几乎没有人见过杨戬这副模样,除了寸心。
人们常说,我们只有在面对至亲的时候,才会抛开所有的面具,毫不掩饰的展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性格。所以按着这个说法,寸心才是杨戬最亲近的人,不对么?
对相依为命的三妹,杨戬从来不会用那样的口气说话,即使再不情愿,他也会使尽全身解数满足杨婵的每一个要求,并且绝不让妹妹感受到自己的为难和辛苦。而只有同寸心在一起,他才会变回那个脆弱无助的、被生活的重压逼迫得无处可逃,又拼着命昂起头,以倔强和尖刻来反击命运的斗士。
而这锋利的棱角,却在有意无意中,刺伤了始终想要接近他的寸心。
对杨戬遭遇的疼惜,对爱情求而不得的疼痛,以及双方磨合碰撞所带来的,让人拼命想去遗忘,却永远在暗夜里撕心裂肺的焮疼,贯穿了寸心对彼此之间所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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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住进杨戬隔壁,寸心才多少了解到他为什么要分租。杨家二老的忽然去世,让幸存的杨戬兄妹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虽然杨戬自己有助学金,家中存款也尚可支撑一阵,但三妹杨婵昂贵的寄宿高中学费和生活费,却得靠哥哥兼职打工才能勉强满足。
杨戬当然不愿意委屈唯一的妹妹,可是之前又因为处理父母后事而休学了一个学期,要想按期毕业,自然得先把落下的进度赶上。那一阵子,寸心住是住进了杨戬的公寓,可却很少见到他本人,唯有在一早一晚听见他车子发动的声音,等寸心清醒过来,人就已经不见了。
学业和打工两头夹击,饶是杨戬身强体健,也累得筋酥骨软。有一晚寸心听见他的房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忍不住出门查看,一眼瞧见那人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捂着右下腹,像是直不起腰来。
“你不舒服?”寸心一惊,走过去要摸杨戬的额温。
杨戬指指茶几上的体温计:“可能吃坏了肚子,还有点低烧。”他的薄唇抿得死紧,显然是又一波疼痛来袭,过了一会才说,“我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你先休息吧。”
寸心却不走,从包里掏出电话,给当医生的大哥打了个国际长途。听完大哥的判断,她直接切断了线路,就手又拨了几个数字。直到听见电话里接线员的声音,杨戬才知道寸心打了911。
“小姐,救护车很贵的!”杨戬的额上本来就有汗,此刻更结成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鬓边淌了下来。
寸心毫不理会,一直报完地址才挂掉电话:“我大哥说你十有bā • jiǔ是阑尾炎,叫我赶紧送你去医院。”
“我可以开车去急诊。”
“你少来!”寸心按住杨戬的肩头,硬是把他推倒在沙发上躺下,又抄过一个抱枕塞在他后颈下垫好,“就你现在这样子,没等到医院就疼死了,我才不敢坐你的车。”
“我自己去……”
“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我去把你的牙刷带上,你就安心等着吧。”寸心起身进了洗手间,临走还不忘补上一句,“拜托你给我撑到医院,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这房子我喜欢得很,还不想在里头给你摆灵堂。”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杨戬却笑不出来。他还记得父母大哥的灵堂上,三妹哭得几乎昏厥,而他们素未谋面的舅舅张百忍和舅母王婉妗就站在对面,带着得体而克制的微笑,朝前来吊唁的亲友们致意。
直到那天杨戬才第一次听说,他们母亲的这位哥哥,原来正是闻名亚洲的九霄集团董事长,只是张瑶当年背着兄长跟中学教师杨天佑私奔,而不是顾念家族利益下嫁他人,直接导致他们兄妹断绝关系,至死都不曾往来。
拥有一柜子名牌包包的寸心怎么会懂得,杨戬此刻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花钱如流水的急诊。如果他不赶紧存够钱,将三妹接出来念书,杨戬很怕膝下无所出的张百忍会指使舅母王婉妗出面,把杨婵许配给随便一个什么企业的小开,作为九霄集团的政治联姻。
右下腹刀搅似的疼了上来,让杨戬几乎无法思考。渐渐黑掉的视野中,有个娇小的身影走过来,用一条湿润的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别怕,救护车马上就到。”
也许是痛楚模糊了他的听觉,那声音很像是杨戬不久前刚刚逝去的母亲。他下意识的握住那人的手,越攥越紧,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在杨戬以为她会抽出手的时候,另一只温暖的小手覆了上来,贴在他滚烫的手背上,细腻的触感,如同让人心安的天鹅绒。
“放心,我一直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