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用不着送我去希思罗机场。”谭希衡笑得很温和,“我是脖子受伤,又不是腿被打断。”
“下不为例行了吧?”寸心落座,拉过他的行李靠在脚边,“你好歹是我‘男朋友’,我总不能看你挂着彩,一个人孤零零的坐这么远的地铁去机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谭希衡还未说完,一条短信自手机上弹出,短短两行字里加了三个表情,活泼而俏皮。他一眼看见,忙不迭放下手上的提包,赶着回复了两句。大约是嫌打字太麻烦,又打开语音柔声道:“手机屏幕一天擦两遍就好,不用每次都去洗手,小心把手洗脱了皮!”
“心上人?”
谭希衡放好手机,看着一脸促狭的寸心,摇头笑道:“这是我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洁癖,每天洗个十七八遍手,不留神就洗到红肿脱皮。”
寸心明亮的双眸有点黯淡:“看不出你也是个好哥哥。”
“这个‘也’字用得好。”谭希衡莞尔,“还有谁也是?”
“我的哥哥啊!”寸心笑得若无其事,“小时候三个哥哥对我不要太好,我却一心只想要个妹妹,这样就能跟她一起玩娃娃,办家家酒,省得总跟着哥哥们的身后围观骑马打仗。”
“你嫌哥哥太多,我却希望自己和你一样,顶上有人罩着,出了事挨骂都轮不到第一个呢。”
地铁车厢外的灯箱一闪即逝,谭希衡的笑意慢慢消失不见,只余下唇角挂着一丝无奈的苦涩:“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英文很差,在学校里连回答提问都说不清楚,老师不说什么,同学却私下叫我‘发育迟缓儿童’。回去告诉老谭,他却只怪我不够努力,给他丢了人,把我关在房里背书,不背好就不可以吃饭。十八岁那年,我不想继续念大学,约了几个同学去电竞联赛,赢了两千美金,高高兴兴买了件特别贵的衬衫给他,谁知转手就被老谭扔进垃圾箱,说我不务正业,不懂得分担他身上的压力,白姓了谭家的姓,却不能给谭家争光……”
寸心一怔,想不到谭希衡父子隔阂如此之深,连“父亲”二字都欠奉,想来童年受伤颇深:“也许,他只是为人比较古板,对你要求又严格呢?”
“不是的。”谭希衡叹息,“他对别的孩子都很温柔,唯独对我怎么都看不顺眼。我那时候想,如果我不是……最年长的孩子,可能老谭就不会这么挑剔了。”
寸心听得一阵心酸:“还好你够出色,谭伯父现在想必也很以你为荣。”
“还远远不够。”谭希衡的面上看不出悲喜,“又或者,永远也不会足够。”
“那你母亲呢?或许她能劝劝伯父?”
“母亲……”谭希衡顿了顿,白中透青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虚弱,“她过世了。”
老旧的地铁车厢里,空气异常沉闷,通风设备懒洋洋的,听不出是动力不够,还是压根就停止了工作。寸心伸出手,轻轻覆在谭希衡的手背上。
不论是少年成名,还是一帆风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不能碰触的伤痕。有时候是爱而不得,有时候是痴情难继,还有的时候,是一场永远不能重新来过的梦境,教人自怜幽独,别有伤心无数。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谭希衡,便只能默默陪着他,在漫长的旅途中体味各自心头不同的悲伤。车厢晃得让人头晕,不知过了多久,寸心已经沉沉睡去,小巧的额头抵在谭希衡肩上,连合眸时看起来都心事重重。谭希衡望了她须臾,忽而抬手,替寸心拨开了鼻尖上的发丝,手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抚上她柔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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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小巷,蛛网密布的水道,随处可见的色彩斑斓的马赛克门牌,夹杂着络石藤的芬芳的,咖啡的香气。
这里是威尼斯。一个糅合着世俗与神秘,古老与摩登,能够让你一见倾心,甘心迷失在逼仄街市里,一整天也不觉得疲倦的城市。
黑色的刚朵拉在河道上四处巡查,橘色的猫和棕色的狗沿着街角慢悠悠的闲逛,火红的披萨,淡紫的薰衣草,让人爱不释手的玻璃器皿,装饰着藤蔓鲜花的洛可可式建筑,让人想起那女孩裙摆上,跳跃荡漾的缎带。
她不在这里,可她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越是想忘记,她的模样便越是清晰,让人不由得恨起自己的记忆力——如果可以忘掉所有的过去,从每一个清晨重新开始,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人忧郁?
太阳会照常升起,他也不会毫无抵抗的,任由她的香气挤进自己的脑海,无休止的挂念,不停歇的琢磨,看到每一件玲珑可爱的小东西,就有种冲动想要买下来,为一个也许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小时候他问过母亲,为什么会看中毫不起眼的父亲。张瑶笑着摸摸小儿子的头发,语气里忽然有了少女般的憧憬:“我第一次见到你爸爸,就已经知道他是那个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张瑶自他发上拂落一片花瓣,“你不会事先知道那人是谁,但当你们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人生像一朵花,会枯萎,会褪色,但爱情永远在那里,或生,或死,只要一眼,就可以认定。”
只要一眼么?杨戬摘下太阳镜,任由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刺痛了他的双目——也许在他的心里,早就将自己贴上了“目力不佳”的标签,所以才会用了那么久,才认清生命的航向。
起锚,扬帆,而指路的灯塔却已经不见。
杨戬坐在街边的咖啡店里,隔着橱窗打量着来往的人们,桌上是一杯冒着腾腾蒸气的热巧克力,甜美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柔腻而令人无法抗拒。
“你还喜欢喝这玩意?”孙齐天要了杯doubleesprosso,皱着眉啜了一小口,“不觉得太甜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