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南宫家搜到的东西。”哪吒眼看四下无人,递过来一个纸袋。
杨戬心里“咯噔”一下，抽出里头的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原本就不平静的心绪陡然沸腾起来,又酸又热，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玩意看起来和本案毫无关联，不过我想你大概用得着。”哪吒若无其事的打量着四周,仿佛并未注意到杨戬的脸色，“这就交给你了啊，再说起来，我是不承认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说罢吹着口哨侧身去了，只余杨戬一人慢慢走出楼梯间，一时间有些茫然。
身边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警|察,满面焦急的亲属,怒不可遏的报案人,恨不得立刻逃离警局的、浑身拧着劲儿的嫌犯，人人心里都有无数句话要说，谁的面上都写着一部小说般冗长的故事，杨戬身处其间,却似乎毫无知觉。
他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窖,可脑海却翻腾如同熔岩，滚烫的思绪灼伤了他的胸膛,在尚未痊愈的伤处扒出一个血淋淋的豁口，而杨戬已经感受不到伤痛。
这是一份陈旧的董事会公告。
在略显老气的九霄Logo下头，董事会宣称即日起接受证监会调查,提请投资者注意风险。这张单薄的A4纸下，是九霄上市历年的财务报告，其上密密麻麻满是手写的备注，除了南宫适的，还有杨戬极熟悉的，张瑶的字迹。
账面上，九霄的整体营收呈现出奇迹般的巨大增幅，并在最近的五年之间连续翻番，因而被誉为业界神话、行内标杆，受到股市上下一致的追捧，很多人不惜配资融券，满仓购入九霄的股票，希望能够乘着它上扬的态势一夜暴富。
“愚不可及！”
张瑶在她简短有力的分析中写道。她那时就已经计算出，九霄的流动和速动比率急速下降，净营运资金更是呈现巨大的负值，九霄的短期偿债能力已经大大超出它所能够负担的极限，几乎无法创造任何现金流，而完全是在依靠银行贷款维持运转。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银行发现九霄的积弊而停止发放贷款，集团的资金链将瞬间崩溃，多年苦心营造出来的泡沫破裂，伴随而来的将是退市、倒闭、以及无数人毕生积累的财富顷刻间灰飞烟灭，和九霄整个高管层的集体入狱。
贪婪的代价必然是刺眼的鲜血。
这篇分析报告的结尾处，是张瑶风骨秀挺的签名，紧随其后的是“南宫”二字，但名字只写了一半，“适”字尚未收尾就停了笔。
杨戬紧张的搜索着纸袋，果然在它的角落，躺着一颗沉甸甸的子弹。其上一张二指宽的字条，打印出来的字体冷如寒霜：
“谁毁了我的一切，我便要他全家陪葬。”
之后发生的事情无须多言。杨戬停下脚步，想起母亲在日记中提到自己苦劝兄长不力，愤而上书，张百忍却似乎提前就知道了一切，旋即时任九霄CFO金大升自杀，张百忍联姻王婉妗，张瑶的举报如泥牛入海，而南宫适则改换论题，顺利毕业，其后高调入职九霄。
只是若张百忍那时便将妹妹恨之入骨，为什么能够一直等到这么多年后才动手报复？
牛皮纸袋的绑线在杨戬手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压痕，粗看上去，活似一条狰狞的伤疤。他的指尖被勒得发紫，自己却毫无知觉，只是下意识的将线缠得更紧，仿佛那根手指同自己并无关系。
究竟是为什么呢？
手机轻震，那条属于王婉妗的“无名”号码发来短信，口气很急，约他即刻见面。
“你在哪里？”王婉妗的短信又到，“事出紧急，我必须马上见你。”
“七庙东街总局。”杨戬回复。这样敏感的场所，想必王婉妗多半会知难而退，岂料那女人一口应承：“好，我在附近，马上就到。”
杨戬皱了眉，这才体会到她说“事出紧急”的份量。若有什么事能让八风不动的王婉妗急成这样，那必定是她在九霄的地位出现了极大的危机。
杨戬捏在纸袋上的手指缩紧又放开——他绝不能带着这东西去见王婉妗！否则杨戬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当场质问这个女人，到底谁才是杨家累累血债的制造者。
可他能把这袋子交给谁呢？
这是极其重要的证物。哪吒冒险将它偷出来就已经背负着巨大的风险，而且有言在先，绝不承认自己跟此事有关。
黄天化呢？杨戬摇头。天化办事牢靠，但性如烈火脾气耿直，若是教他保管，指不定三言两语就被别人查知，到时更难收拾。
朱天蓬倒是个好人选，可又早已跟着镇抚司的人回了W市，远水解不得近渴。还有谁呢？杨戬搜肠刮肚，一时间竟寻不到一个近在咫尺的妥当人，足以信赖，又绝不会泄露半点消息。
“杨戬？”
沉思中的杨戬宽肩一震，猛地意识到是寸心在叫他，拿捏着劲头转过身来，随即安详的微笑：“你还没走？”
“没。”寸心有点忐忑，小鹿般圆润的大眼闪了几下，“你等下有空么？”她的神情羞涩忸怩，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忍住了，认真的等着杨戬答复。
杨戬很想说“好”，但眼下着实不是最好的时候：“抱歉，我约了人。”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却还是不得不看着寸心的眼神黯淡下去。
黑色的宾利缓缓停在街边，车门开处，一只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纤手打开副驾驶车门，裸色高跟鞋踏上冰冷的柏油路，身穿同色套装的女子极优雅的起身，却并不往警局里来，只亭亭立在车边，朝杨戬点头示意。
寸心顺着杨戬的目光看过去，精致如白瓷仕女雕像的常娥正凝眸望向这边，豪车丽人，风姿绰约，引得路人频频回眸。
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痛得令人眩晕，却看不见血。
寸心轻轻叹了口气，鸦羽般的睫毛垂落，唇边尽是自嘲的笑意。杨戬却顾不上安慰她，略一思忖，朗声道：“早就说好要给你的，既然今天碰上了，正巧给你拿走。”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震得寸心双耳嗡嗡直响，抬眼看时，杨戬已经将手中纸袋推搡了过来，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带回去，不要让别人知道。”说罢也不看寸心，迈开长腿便走，到了常娥身边亦无寒暄，径自钻进了后座。
这一串动作快如疾风，寸心自怔忪间醒过来时，杨戬的车早就绝尘而去，只余她一个人站在夕阳斜照的大厅当中，愀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