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像动物一样追求快乐或避免痛苦时,我们并不是真正自由地行动,而是作为欲望和渴求的奴隶而行动。
——迈克尔·桑德尔《公正》
*
黎明卿带我进入了基地的解剖室。
这一次要解剖的不是我出生时遇到的血口巨蛇,也不是浑身布满足以刺穿钢板的剧毒白色尖刺的穿弹兽,而是一团从未见过的肉粉色“史莱姆”,整体形象类似一张被斧头劈开的人脸。
兔子般的三瓣嘴,拉链状的牙齿,野兽般毛茸茸的四肢、爪子和耳朵,果冻或者橡皮泥一样软瘫地趴在解剖台上,正在像蛞蝓类的腹足纲动物似的缓慢爬行。
黎明卿说,这是生骸,一种很常用的实验动物。这只生骸的名字叫“米蒂”。
丑萌丑萌的。似乎在爸爸的盆景箱里见过一大堆。
穿好手术衣,我戴上手套,顺毛似的摸了一把这只生骸,意外地发现它体内有脊柱。
因为知道所有脊柱动物都能跟人一样感受到痛苦,我问黎明卿要不要对生骸使用安乐术,得到的回答是米蒂虽然能感到痛苦,但却是不死之身,没有必要。
至于má • zuì,做送到前线基地里的药剂价格高昂,作用在实验动物身上,基地负担不起。
我表示理解,下刀剖开了这只偶尔会发出不明音节的生骸。
粉色的血溅到了口罩上,耳边似乎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我眨了下眼睛,抬头望着旁观我首次解剖生骸的黎明卿,“爸爸,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黎明卿语气平淡,“没有呢。”
可是我好像真的听到了……
我低下头,看着腹部皮肤和肌肉被切开、用拉钩分向两边,露出还在跳动和收缩的粉红色内脏的生骸。
是你在哭吗?
……
——原来生骸都是承受不住深渊的上升诅咒的人变成的。
我与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从黎明卿的行为上看,他尊重所有为科学献身的人的生命,每一个在实验过程中变成生骸的人的名字他都记得。可他又如此的残忍,连人体实验失败后的生骸也要再度利用,不曾给予他们一丝善意。
我曾无意间得知了特级遗物“精神隶属机”(能将使用者的自我意识复制到另一具身体中,让复制体成为主体的分/身)的存在,理论上它能让人永生。我对永生并无兴趣,只知道最初那个还不是黎明卿的“波多尔多”,已经被他的复制体杀死做成了白笛挂在胸前,从此丧失了大部分人性,却又并非全无人性。
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但每次实验的第一个实验对象都是他自己,只有自己不符合实验条件,才会开始牺牲别人。
我感到迷茫,爸爸的研究到底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研究欲呢?
把人当作物品一样去利用,绝对违反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却不会对此产生任何道德负担。也未必不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却从未想过停止。
——和这样的爸爸讨论道德,没有任何意义。
原以为我会因此和黎明卿闹别扭的古艾拉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隔着一道铁门,我甚至有心情和他开玩笑。
“是是。那么六岁的奥罗拉女士,要出来和您忠诚的仆人一起去吃点东西吗?今天有泥草鱼刺身。”
房间外,古艾拉声音里带着笑意,顺着我的话讲。
提到泥草鱼,这种鱼的上半截形状是普通的鱼头,但嘴巴长得不像鱼吻,更像昆虫的咀嚼式口器,舌头是数条长条状触手,下半截像某种毒蛾的幼虫。总之非常具有视觉冲击,但生吃味道甘甜,肉质爽滑。是我难得能接受的深渊特产美食。
每隔一段时间,古艾拉都会通过某种未知方法回到地面,去黑市倒卖珍贵的遗物和深渊的情报,为前线基地换取巨额的经费以供黎明卿研究。除了必备的压缩食物,泥草鱼之类物资也是古艾拉外出采购回来的。
在美食的诱惑下,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意料之外的是,爸爸也在外面。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和而又宽容地说道,“奥罗拉,如果你不喜欢做实验,我不会逼迫你。”
曾经为了消灭虫灾,向水中投放剧毒,为了开辟新的道路,将所有挡路的原生生物斩杀,焚毁沿途的所有植物的黎明卿,为什么唯独对我这样温柔呢?
我张了张嘴,“可是我……想帮爸爸的忙。”
都记得啊,从来没有忘记过,初次见面时将我抱起的爸爸;耐心地帮婴儿时的我冲奶粉、换尿布的爸爸;喂我吃东西前给我擦手的爸爸;空闲时抓原生生物的幼崽陪我玩的爸爸;送给我奇怪的生日礼物的爸爸;不在意我过于成熟的表现、以平等的姿态毫无保留地教导着我的爸爸;经常关心我身体状况的爸爸……
我对“爸爸”这个词的概念,全部是在黎明卿的陪伴下建立起来的。
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时刻想着回馈这份“爱”。
隔着那张漆黑的面具,我能感觉到黎明卿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这一世,它是冰蓝色的,据古艾拉形容,它像枯萎水晶窟里散发着微光的液钛矿石。
片刻之后,黎明卿感叹道,“真美啊……”
在美丽的事物面前,他总能克制自己的研究欲,不让自己损坏了这份美丽,甚至主动去成全。
于是,我分配到了药物研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