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坊,茶肆二楼角落。
窗边,孟桑与谢青章相对而坐。而杜昉抱着剑,悄无声息退出去,守在二楼木梯处,不让闲人打扰。
屏风内,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正中央为四碟茶点,而靠近谢青章一侧,另摆有一只鼓囊囊的油纸包,依稀从缝隙可以瞧见里头装着数根春卷。
孟桑目光游移,只管往窗外瞄,一眼都不想看见那油纸包。她面上泰然自若,可一想起须臾前的场景,心中满是悔意。
原本今日这春卷,是算好两人分量,给她与七娘当朝食的。
今早七娘一起身,就兴致勃勃拉着她装扮。待到妆容、发髻等等都齐全,孟桑未得及给七娘炸春卷,宅子外头就有仆役拍门。
那仆役是赶着开坊门的时辰,马不停蹄来的务本坊,气喘吁吁地小声道:“白博士在坊内等了都知一夜,现今还未走!”
一听此言,宋七娘面色有些复杂,连春卷都顾不上了,匆匆与孟桑道别,就与那仆役回了平康坊。
食材都已备下,春卷皮也烙好,孟桑只能自个儿将春卷都炸了,当做零嘴来吃。
而片刻前,她与谢青章主仆二人在汤少卿宅前相遇。
彼时,她发觉谢青章盯着自个儿避在身侧的右手看,下意识疑心这位谢司业是不是瞧上了她的春卷。
原不过是心中想想而已,怎知就不小心就问出口了!
偏生这位霁月清风的谢司业,微愣之后,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了一瞬,旋即压平,反问一句。
“那还有吗?”
身为一位庖厨,随时随地应付食客的疑惑,是刻入肺腑的本能。
孟桑下意识答话:“确也还有一份,只是放凉一些,怕是风味不佳。”
谢青章眉眼淡淡:“无妨,多谢孟女郎。”
理智比本能慢了一步的孟桑:“……”
孟桑啊孟桑,你嘴皮子这么利索作甚!
糊涂!
越回想方才的事,孟桑就越发后悔,只可惜悔之晚矣。
一隅天地中,渐渐弥漫起茶香,淡淡沁人。
谢青章正在专心致志地烹茶,断断续续惹出动静。火烤茶饼时的声响很轻,而碎茶饼被碾碎时的声响却略显粗粝,有茶屑过茶罗子的“簌簌”声,旋即也有小锅釜中泉水初沸的隐隐声响……
配着茶香一起,孟桑原本有些窘迫的情绪渐渐淡去,整颗心都静了下来,呼吸放缓。她不由自主地将视线从窗外挪回,悄悄观摩谢青章煮茶。
初沸水纹如鱼眼,谢青章不紧不慢往里头添盐;二沸连珠,他先分水,又撒茶粉,竹具搅茶;待到三沸,锅中腾波鼓浪,他有条不紊地将之离火、分茶。
孟桑原本是好奇煎茶,后来却不由自主往谢青章一双手瞧。
肤色是偏白的,十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细看,能瞧见虎口、指腹等处似有一层薄茧,想来应是常年执笔或练习骑射所致。
这样一双手摆在面前,一丝不乱地用着各色茶具,再被深色锅釜、深黄绿色茶饼、白净瓷器等等映衬着,很难不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孟桑自认为是个俗气的人,不论上辈子,还是当下,她都确确实实算是喜爱美手之人。每每遇上,她都忍不住多瞧几眼,眼下自也不例外。
并深深觉着,谢司业右手手腕处一枚几不可见的小痣,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当真算是神来之笔。
忽而,那双手将白瓷茶盏推过来。
谢青章眉眼淡淡:“孟女郎赠吃食,谢某只能聊添一杯茶水,权当回礼。”
“这家茶肆开了有些年头,铺子虽不大,但胜在清净,且无论是茶饼、泉水,抑或是所用茶具都算讲究,女郎不妨尝一尝。”
孟桑暗地里垂涎人家一双手,面上却还是十分正经的,轻声谢过,接过茶盏。
甫一入眼,倒是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好看”。
白净茶盏之中,茶沫未消,白绿相间。白色茶沫为天地,水天连成一片,绿色茶沫为山亭,重重青山映日。
孟桑眼中涌上钦佩之色。
凭此,即可见这位谢司业于茶之一道,定是个中高手了。
谢青章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小心茶水烫口,女郎慢用。”
孟桑半敛住神色,很是得体地浅笑,再度谢过,方才端起茶盏。她心痛地刮乱上头十分好看的风景画,轻抿一口。
尝来浓淡适宜,唇齿留香,余味不绝。
孟桑搁下茶盏,微笑道:“不知谢司业寻儿来,是为何事?”
谢青章用茶汤润了润唇,淡道:“家母先后尝了好些孟女郎做的吃食,很是喜爱,故而想请女郎时常来府上烹制吃食。”
“所需酬金,或是别的什么事,只要谢某能做到,孟女郎皆可提。”
“当然,如若女郎忙碌于国子监食堂诸事,无暇抽身,自也是无碍的,不必忧虑其他。”
由他这么一提,孟桑有些讶然。
听着谢司业话里意思,应当是知晓她现如今在食堂为庖厨。
莫非是杜侍从告知于他的?
还有昭宁长公主吃食一事……
孟桑沉吟片刻,飞快想出了解法子,继而抿唇一笑:“这倒无甚好为难的。每逢十日一休,当日去府上烹制吃食,坊门合上前回到务本坊即可。至于平日里……”
她眨眼:“国子监食堂会为诸位官员准备暮食,皆归各位大人处置。想来,谢司业未曾在监内用过吃食罢?”
无须对方多言,谢青章当即想起沈道曾提过“新厨娘一并帮着做监内诸位官员的暮食”一事。
他若有所思:“女郎言下之意是,平日里,我可将监内食堂送来的暮食,装了带回府中?”
孟桑笑道:“是了,只要谢司业不觉此举冒犯或不合礼数,即可自备食盒将暮食装走。”
“左右都是诸位大人理应享用的份例,皆为圣人恩泽,留在监内与带回府中,实则并无差别。”
“其实不仅是暮食,按照规矩,诸位大人也可来食堂用朝食。像是太学的白博士,这些日子就时常早晨过来,亦觉用着很好,间或也会装了暮食带走。”
至此,谢青章眉目舒展开一些。
一念及昭宁长公主待会儿听闻此事后,喜笑颜开的模样,他的唇角不禁上扬些许。
谢青章温声道:“此事可行,日后便麻烦孟女郎了。”
孟桑轻轻摇头,很是客气:“不敢,身为食堂庖厨,为诸位大人与监生排忧,实乃分内之事。”
谢青章颔首,对此没多说什么,只道:“孟女郎应下每回旬假来府中烹制佳肴,这并非分内之事。不知孟女郎可想好,要多少酬金,又或是需要谢某帮什么忙呢?”
闻言,孟桑有些迟疑,没有立即开口。
桌案上茶水凉了一些,触手温热。
“不急,女郎可慢慢想。”
说罢,谢青章打开油纸包,咬下一小段春卷,配着清茶,竟是旁若无人地用起茶点来。一举一动十分文雅,也很是自在。
孟桑:“……”
感情这位谢司业还真是来喝茶吃点心了?
她暗自嘀咕一句,便琢磨起需要什么作为报酬。
银钱?
说实话,她现如今在国子监内做事,月钱十分稳定,身上也还有三十多两银钱傍身。虽说钱这玩意越多越好,但于她而言,已不再是燃眉之急。
剩下的便是——如何帮着魏叔重振食堂,找到未曾谋面的阿翁,以及去沙漠寻找凶多吉少的阿耶阿娘。最后一桩事,所耗人力财力甚多,绝非隔三差五去对方府上做吃食,就能相抵的。
孟桑拿定主意,清了清嗓子:“不需银钱,仅想托谢司业帮两件事。”
谢青章饮茶清口,这才端正坐好,瞧着是十分看重的模样。
“女郎请讲。”
孟桑点头,缓道:“一则有关国子监食堂,想请谢司业相助,为诸位监生设一彩头。每逢月考,名次靠前的几位监生,可来食堂各点一道吃食,儿会亲手烹制。”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月考是三学同考,择榜首三名;律学、书学、算学各有各的题,再各择三名。”
此举,是想借此扩大食堂在监生之中的影响,与她的“下学小吃摊”一道,双管齐下。
既然“酒香也怕巷子深”,那就让各学监生都来食堂亲口尝一尝,这下总能破除以往负面印象了吧?
孟桑对自个儿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保证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而且对面这位谢司业,放在后世,那就是大学的副校长。此举既有利于鼓励学生精于课业,也便利了国子监食堂,何乐而不为?
至于魏叔那头,首先这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再来若有谢司业这边主动牵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谢青章有些意外,抿唇淡淡笑了一下,温声道:“谢某任国子司业,此乃分内之事,不应算在给孟女郎的报酬里。先待我回去细想,拟个章程,中秋后与沈祭酒、徐监丞及各学博士商议。”
“女郎不若说说另一件?”
听得此言,孟桑哑然,不由在心底自嘲一声,旋即正色道:“另一则为私事。”
随后,孟桑将自己入长安寻亲的前后经过,以及目前所得,悉数告知谢青章。
末了,孟桑直起身,叉手行礼:“晓得此事不易,也要耗些许人力财力,但着实是无路可走,也没法子了。谢司业您出身昭宁长公主府,想来认识大多朝中官员,恳请您出手相助。”
“女郎不必多礼,”谢青章虚虚扶了一下,“于我而言,不过是顺手帮女郎一个忙,这与使我阿娘开怀相比,着实不是一桩麻烦事。”
闻言,孟桑收手,抬眸望向对方。
恰好瞧见谢青章眉目淡然,坚定又温和地承诺:“你放心,此事我应下了。”
来长安近三月,孟桑从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到现如今入了国子监食堂、租下宅子,身上也有了些银钱。日子在变好,可寻找阿翁一事始终没有着落。
今日她拿着宋七娘给的单子,一家家上门去问,又被各家阍人赶了出来,当是个什么神志不清、乱攀关系的人。
正当她觉着找阿翁一事无从下手,不免有些绝望时,得了谢青章一句坚定又温和的“放心”“我应下了”,仿佛一刹那过后,心中又涌起无穷无尽的希望。
无论之后是否能寻到阿翁,无论这位素未谋面的阿翁,是否愿意花耗大力气去寻他的女儿,但此时此刻,孟桑好生松了一口气。
是这近三月来,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安心。
孟桑再度叉手,郑重又行一礼:“谢过谢司业。”
望着眼前年轻女郎坚决模样,谢青章到底没有避开,受了这一礼,方才让孟桑起身。
“京中姓裴的官员甚多,你又是孤身一人,想来便是去到宅前拍门,也见不着主人家。”
他收了发簪,又将宋七娘拟的单子执在手上晃了晃:“这份单子我先收下了。”
孟桑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对方又补了一句:“私下收集官员名册,此举不妥,日后莫要再做了。”
闻言,孟桑有些窘迫,先是告罪,随后老老实实保证不会再犯。
两人又就着方才孟桑提到的事情,细细谈了一会儿。
末了,孟桑起身告辞,自行家去。
谢青章仔仔细细净手,这才起身下楼。
楼下,杜昉正牵着马车,在茶肆门口等着。他刚和先出来一步的孟桑打了招呼,目送后者走远。
见到谢青章从茶楼之中走出,杜昉笑着迎他家郎君上马车,一边道:“阿郎,这位孟厨娘当真有趣。方才还和我夸,说您不像是gāo • guān贵胄府中出来的绯衣gāo • guān,没什么架子、性子好、心地善良呢。”
谢青章刚坐定,就听见这一句,忆起方才匆匆一瞥,瞧见的孟桑和杜昉说话时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