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大厅二层的小酒吧十分清净。
没有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只有低回婉转的萨克斯隐约藏在冰块与酒杯撞击的声音里。
卡座四周空无一人,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目光落在桌上轻飘飘的纸巾,谁也没有说话。
姜简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用余光细细打量着钟洵的微表情。
微翘的眼尾静静端着,往日盛满似有若无的笑意,此时却看不见一丝残余。眸如幽泓,深邃而沉寂,盯着那张餐巾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放下杯子,喉咙轻动,冰水顺着咽了下去。
他提出这项提议时,预设了两种钟洵可能的反应:同意和拒绝,概率各百分之五十。
考虑到在这个人设上,钟洵比他更为被动,再加上情感和心里上的顾虑,即使这个有病节目的安排从未考虑过他们的感受,作为单方面收到通知的一方,他也希望能通过这样正式的协商给予钟洵的最大尊重。
这是他对钟洵表示友好的方式。
倘若他需要保持自己排位,按照规则达成人设契合度,这样双赢的提议无疑会正中下怀。
但钟洵,却未必会因为双赢而同意。
以这几日接触下来对他的了解,他和自己一样,并不是会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何况规则于钟洵而言究竟是什么,还是值得怀疑的一件事。
一双手放在纸巾上,将有些褶皱的餐巾纸轻轻铺平。
姜简睫毛动了动,一动不动地看着钟洵。
只听见他轻笑一声,道:“字不错。”
“……谢谢。”
姜简看了一眼自己故意写得歪斜难看的字,一时竟不知道钟洵究竟是刻意嘲讽,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真诚赞美。
钟洵将餐巾纸攥在手里,看向他:“想法挺好。说说看,你的诉求是什么?”
“保持距离,避免肢体接触。其他……我可以配合。”姜简想了想说,“但这件事主动权在我,分寸和尺度掌握不当,可能会冒犯到你,所以你的诉求才最重要。”
钟洵有他在意和喜欢的人,他理应比自己更谨慎,更在乎。
尽管这种判断,并没有什么依据。
钟洵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似笑非笑,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就不怕,最后是我冒犯你?毕竟我也是可以为了名次不择手段的人。”
这话放在之前,姜简或许还会相信。
但现在却有了三分质疑。
一个不惜一切将他推出爆炸冲击波、又从直升机上一跃救下他的男人,怎么看都和“不择手段”这个词相去甚远。
“你是怎样的人都无所谓。”姜简平静地说,“说实话……我很难体会到被‘冒犯’的感觉。所以,不碍事。”
贺悯之说过,他对情绪和情感的感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成与常人无异的。
学习和观察他人的情绪是一回事,自我领悟则是另一回事。
喜怒哀乐对于他而言,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指标。
无法感知内心的时候,他所有的判断只能基于生理反应。心率快慢、呼吸状态、是否恶心反胃……即使现在比以前开窍了许多,他也并不能将每一种感情与生理状态一一对应。
“脾气这么好的吗?”钟洵嘟囔了一句,倾身问,“说实话,你恋爱过吗?”
“没有。”姜简诚实地摇头。
“那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嗯?居然不是那位先我一步成为你第一位朋友的人?”
姜简微微蹙眉:“你在说什么?同事和朋友而已。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他是很重要的朋友,也是我很想感谢的人。但至于喜欢……就算了吧。”
他的神色坦然,声音清越,说到最后声音渐渐轻了些。
就算陪伴他二十多年成长的养父,他都不敢轻易地给予他肯定的答案。
亲情尚且不分明,何况是其他人。
他到底是没有资格谈“喜欢”和“爱”的人。
连对情绪和感受的辨识都困难,更无法自如表达。每一个带着感qíng • sè彩的词语对他来说,都过分奢侈了。
钟洵见姜简莫名就低落了下去,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单身狗的雷区。
心说,谁还不是个单身狗了,就你脆弱?
他挑眉:“既然这样,你怎么演好综艺情侣?绷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念台词吗?”
在青峦村,姜简猝不及防打卡人设的骚操作,简直让他产生了阴影。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姜简顿了顿。贺悯之的藏书只有爱情心理学被扔在角落里落灰,除了吊桥效应,他也就对SVR理论有一点点印象。
他看向钟洵,真诚地说:“你有经验,你可以指导我。”
钟洵:“……我不,我凭什么?”
他怎么就有经验了?
他的暗恋还没开花结果就到这个破地方来了好吗?那位冰块一样的真姜简先生恐怕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我觉得你应该分清,综艺情侣和情侣是不一样的。”钟洵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对姜简说,“情侣是两个人基于爱情建立的双向关系。综艺情侣是建立在个人情感以外的其他目的之上的关系,目的包括不限于炒作宣传。”
“这种随时丧命的节目还有炒作宣传的需求吗?”
“……”
就尼玛问了个好问题。
“这得看观众口味。”钟洵睨了面无表情的姜简一眼,“就算节目本身没需求,又未尝不是观众的需求呢?无论是表面亲密,还是演给别人看的暧昧,说到底不过是满足一部分人的幻想罢了。”
姜简淡淡点头,感叹:“你怎么这么了解啊?”
钟洵:“……”
姜简再真诚的发问,配上他平静的目光,都有种嘲讽的意味。
仿佛在说:嚯,你还挺懂?
“嘉宾里不只有素人,明星嘉宾也不少,以前聊过。你不用太担心,暧昧互动未必需要肢体接触。听他们说,有时候对视个十秒都能收到长达十分钟的尖叫声。”
“叫什么?”
“激动呗,以为自己见证了人间真爱。”
钟洵还记得,那个明星才和他分享完自己和团内队友营业CP的经验,第二天就死在队友的出卖之下。
荒芜之地的寒风都无法吹散他临死前的哀嚎。
不知道曾经真情实感喜欢过他们的人,知不知道“人间真爱”之下,是如此可怖与残忍。
“荧幕情侣的营业,是要别人当真。”钟洵回忆着那位明星临死前的话,“而不是自己当真。”
“可以加在守则里,作为提醒事项。”
姜简指了指那张餐巾纸,把圆珠笔推给钟洵。
“你等一下。”
钟洵按住笔,推回给姜简,抬手朝吧台方向示意了一下,很快有服务员过来。
“您好,先生。”
“打火机有吗?”
“有的。”服务员从口袋里递给他一个精巧的打火机,“如果您要吸烟,请从那边的门走,后面是吸烟区。”
“不用。”
钟洵拇指轻轻一拨,火焰蹭地跳了出来。
他将手里姜简写了字的餐巾纸抖了抖,点燃了其中一角。
“谢了。”他把打火机还给服务员,等他离开后,转头对姜简说,“改天我起草一份电子版守则发你设备上,写在纸上的不安全,人设有被泄露的危险。”
姜简颔首,收起了圆珠笔。
放进口袋时,笔尖冷不丁擦着他的虎口,他低头看了看,蓦地想到了那张风衣里出现的纸条。
不止是泄露的危险,或许还有被仿冒的可能。
所有人都藏在人设背后,眼睛见到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谎言和假相。
火舌吞吐着纸巾,在燃烧至钟洵指尖时,他一松手,尽数落入他的酒杯。
残渣灰烬黏在杯壁和冰块上,停止了漂浮。
姜简的眼眸始终跟随着火焰,一瞬亮起,又刹那黯淡。
火光在杯中偃旗息鼓,钟洵敲了敲杯身,问:“话说回来,人设规则固然是规则,但遵守它的前提是,它的的确确能令人臣服,值得信任。测试那天就无视自己的场记,准备跳窗离开的你,是轻易妥协的人吗?”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姜简抬眸看向钟洵,“要想骗过规则,首先得骗过自己不是吗?”
钟洵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勾起嘴角。
正要说什么,腕带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男人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怎么了?”姜简打量着他。
“有点儿事。”钟洵起身,拿起已经变得脏兮兮的水杯,“没别的问题的话,我就先走了。”
“其实是有的,但一时半会儿可能说不清,你先忙。”姜简也起身跟他往外走,“你刚才想说什么?”
“嗯?”钟洵愣了一下,随即领会到他的意思,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很多人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人设,节目结束后在演播中心里也维持着节目里的状态。我想,如果你需要,我们也可以提前适应一下。”
钟洵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无视了调酒师怨念的眼神,离开前转头看他。
“其实我没别的要求,别张口闭口亲爱的就行,吓人。”
“……”
*
电梯从50层下至10层,“叮”地一声,门打开,姜简刚要抬脚出去,就看见拖着裤腿,扯着袖口的阿松站在外面。
“……”
偷跑被抓包,少年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尴尬神色。
两人静静对视时,电梯门缓缓合上。
“哎!简哥等下!”
宋知返一手拦住电梯门,蒙头往里钻。
站定后,他用余光瞥了两眼姜简,生怕被骂,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发什么呆呢?”
姜简眨了眨眼,回神。
低头看向少年:“我吓人吗?”
“……你要是吓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可怕的东西了好吗?”宋知返上下打量着他,“谁说你吓人?”
“钟洵。”
“我去他大爷的,谁最吓人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宋知返捂着自己的后颈。
钟洵一把抓着领子把他拎起来的感觉刻骨铭心,听到这个名字就条件反射地想蜷缩起来。
“不对啊……他觉得你吓人?他还能被吓到?”
“我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