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广播电台的大楼就在嘉和商场附近。
梁医生把车开到电台大楼下,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很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月色清冷照入车窗,梁医生神色麻木,弯下身体,从副驾驶的椅垫下拿出一本书来。
手指拂过书面上的灰尘褶皱,几个字逐渐清晰。
《夜航船》第一期。
《夜航船》是一百年前,故事杂志社发行的书刊赠品。非卖品,不值钱。它很薄,只有正常杂志一半的大小,插画也是黑白的,文字像是没经过认真排版,密集聚在一起。处处都显露出廉价、敷衍。
第一期的封面是一艘小船。
船上摆放着一个蓝色书包,一个船桨,一个千纸鹤,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在浊黄色的月亮照耀下,小船驶向蓝色大海深处。儿童画里浮花浪蕊与白云相连,好似要航向天空。
书的边缘像是被火烧过,有弯曲发黑的痕迹。梁医生翻开第一页。扉页上是男孩七倒八歪的四个大字,“故事大王”。
男孩家里穷,小时候并没有合适的纸和笔练字,久而久之,字迹就歪曲变形了,看起来很丑。
没有笔自然也没有干净的本子,于是童年时所有的胡思乱想,他都只能写在书籍空白的地方。
从《夜航船》第一期的第一页开始,每一篇文字结束的空白处都有铅笔的痕迹。
他会写自己的身边的人。写到势利眼总是安排他去打扫厕所的老师,男孩会安排一个厕鬼,让厕鬼在老师上厕所时偷掉他所有的纸;写到脾气爆总是欺负他、往他抽屉里塞蛇的同学,男孩又想了个甩不掉的蜗牛,永永远远跟着坏人身后。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无暇,报复的方式都是天真又可爱的。
至少在当时,故事大王的故事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死”这个字。
梁医生一页一页翻阅,翻到最后。
看着那个他和魔鬼做交易,必须去完成的早就熟稔于心的故事。
《都市夜行者》那一页的纸被水浸湿过一般,字迹模糊,一团一团皱起。
好像是有人一边大滴大滴落泪,一边颤抖地写字。
《都市夜行者》故事的前言是个小孩的自述。
我好像上不了高中了,我被开除了。
他们都不相信我。可火不是我放的,人也不是我烧的。
那天晚上,我听到尖叫,跑出去,就看到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在欺负一个男孩。他们往他的眼睛里喷辣椒水,往他的嘴里倒蚯蚓,他们打落他的牙齿,绑住他的双脚,踩着他的双手。
我害怕极了,我想跑去告诉保安,但是那群人发现了我。他们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也拖了过去。
他们把对那个人做的事,又对我做了一遍。
他们用绳子困住我的手腕,用棍子抽打我的小腿。将辣椒水倒淋在我头上,辣椒水流进眼睛流进耳朵,我快要瞎了。他们说我是有妈生没妈养的小杂种。
他们说,今天要玩烤全羊的游戏。
学校角落有一间废弃的木屋,木屋里面堆满了过旧的报纸和坏了的课桌课椅。
一开始,那群人只是想拿树枝点火吓唬人。结果不小心,火星子落到干燥的废纸木柴上,一瞬间,整个木屋都烧了起来。热气熏天,浓烟滚滚,他们吓得脸色苍白屁滚尿流地跑了,只剩我和被绑住腿的另一个男孩。
屋子里越来越热,我要死了吗。可我不想死啊,我还没长大,我还没去看故事外的世界。我吃力地把两只手往火堆里伸,烧断手腕上的绳子,从地上爬起来,抱起我的书包往外跑。可这个时候,我的脚腕被那个男孩抓住了。他哭得好难过啊,让我救救他。
我想,我也该救救他。
我吃力地拖着他冲出火海,木刺划破我的手臂,星火点燃我的头发。烟很浓,呛得我一直在流眼泪。但万幸的是,我们跑出了木屋,得救了。我在操场大声呼叫,几个家长很快看到了我们。家长们把男孩送去医院了,他们又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我没钱去看病,爸爸也不会给我钱。于是我跟他们摇摇头,背着书包回家了。
走路的时候,手很痛,脚很痛,眼睛耳朵也很难受,可是我心里却被一股暖流充斥着。我好像,做了一件好事。
……我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没人这么觉得。
老师问我:如果火不是我放的,我为什么要冲进去救人。
这太荒谬了。我瞪大了眼,把那天的事手足比划,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但是没人信。
我举起我手臂上的勒伤,可是老师看不见,他说这不是勒伤,是我跟人打架造成的。
我问那几位家长,那天我大声呼救你们也听到了的是吗。家长们都摇头,他们装聋作哑。
高年级的一群人躲在家长后面,造谣污蔑说看到我在欺负人。
所有人都在怀疑我,我急切地把目光看向那个被我救下的男孩。
可男孩低下头,哭着说,就是我放火烧的他。
黑色的宾利驶入灯火繁华的市中心。高楼大厦耸入云霄,闪烁的红色霓虹灯像血色大眼。
车内电台,女主持人声音温婉甜蜜,长叹一声。
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因为放火烧人,违法乱纪,性质恶劣,被学校开除了。他一个人抱着书包,在上课打铃声里,走出了校门。
可怜的小男孩,他的人生好像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了方向
叶笙偏头开窗外,琉璃般冷漠的眼中浮现出薄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