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慈宁宫见到时,妇人还是个清瘦苍白的模样,如今虽自持身份一派端庄,可眼角眉梢明显多了丝生气。他是过来人,自知情爱能熨贴人心,陆筠比他幸运得多,渴盼多年的人总算给他盼来了,昨夜红烛高照软帐轻氲,多少孤苦委屈也偿还了。
可他心中那个影子,早就化成了一缕孤魂,纵然留得肉身不朽又有何用,她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不,——是他这一生,都不曾得到过她一个笑容。
皇帝唇角溢出一抹苦涩,就着滚热的茶水吞之入腹。他面容隐在茶烟之后,敛容下了逐客令,“给太后磕头去吧。”
陆明二人起身行礼告退,出得大殿,随在司仪官身后往慈宁宫去。
太后早命人迎着了,敬嬷嬷亲自搀扶明筝,口称“夫人”。
明夫人和夫人之间只差一字,亲疏却是天壤之别。
太后瞧两人联袂而来,喜不自胜,朝明筝招手道:“快进来,外头大日头毒着呢,明丫头,晒着没有?”
明筝说“无碍”,与陆筠齐齐跪在团花绒毯上给太后叩头。
敬茶的时候,明筝犹豫再三,凑近些,低低喊了声“外祖母”。
对太后是敬,对外祖母是亲。
太后连连点头,握着她的说一味说“好”,转过脸来,几乎泪湿了眼眶。她多怕自己捱不住,扛不到瞧陆筠和明筝成婚的时候。还好还好,她总还算是争气。
太后横眉打量陆筠,那个自小就不大会笑的孩子眉眼都柔和起来,明筝跟她说话时,他就沉默地坐在旁边认真地听着,目光追随着妻子,不时还露出一抹温笑。他是开心的。她甚至不大记得,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脸上出现如此轻松愉悦的表情。
“昨儿刚办了亲迎礼,今儿又一大早敬茶,你受累了。”太后握着明筝的手,含笑道,“待会儿回去公府,怕是还有好些事儿等着,还没吃上早膳吧?”
明筝从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晚上陆筠来喜房前赵嬷嬷偷偷递了块点心给她垫肚子,除却跟陆筠饮的那盏交杯,其后再没进过任何食物,倒是费了不少体力,此刻腿还是酥的。她瞥了眼陆筠,——他倒是挺从容的模样,像是不知疲累似的。
陆筠淡淡说“是”,太后笑了笑,抬手命人传膳进来,明筝站起身,忙要谢恩,按规矩,她还应当全程立在桌前,为太后和陆筠二人布菜。太后摆摆手,道:“不知明丫头喜欢什么,各色口味的都叫做了些,别拘谨,自家人前,不拘那些礼。你坐。”
宫人摆置好桌椅,圆案上九样点心,四十多样各色荤鲜素食,太后对面并排两张椅子,距离极近,是为她和陆筠备的。三人各自落座,明筝正要抬腕提箸,袖底的手忽然被人轻轻勾住。
她吓了一跳,太后再慈和,也是长辈,何况这是在宫里头,周围立着十几个宫人嬷嬷,哪是可以放肆的地方?
陆筠坐得端正,面上不露分毫。等明筝窘得脸色都见了红潮,他才缓缓松开了手。
“明丫头,怎么不用?不合胃口?”太后关切瞧过来,惹得明筝心里越发着恼。她忙挤出个笑来,柔声道,“不是,娘娘叫人做的,样样都好。”
敬嬷嬷上前,替她拨了一匙翡翠玉带素肉,“娘娘素喜这道菜,夫人也试试。”
太后笑得和蔼,目光落在小两口挨得极近的袖子上。刚才那点小插曲,她虽没瞧个十全,也猜个bā • jiǔ不离十。她的外孙原是个十足木讷寡言的人,她还担心,往后小两口的日子会不会过得无聊,如今瞧来,算是她白担心了,她这一本正经的外孙,开了窍了……
想到这里,太后笑道:“你们初成亲,筠哥儿好容易有几天假,若是家里没旁的事,出去散散也好。城南的院子,原是给璧君修的,如今空置着,也是可惜。回头本宫会跟皇上商量,就赐了给你们,得闲就去住上阵时日,权当散散心了。”太后说的都是亲热话,十足为小两口打算过的,新妇身上担子不轻,嫁了过去,就是公府宗妇,慢慢接掌家事,是她的义务,可陆筠跟她都不算小了,好不容易在一块儿,定想多补偿补偿那些年的孤苦。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巳正了。二人登上车,阵势就松懈下来,陆筠牵住明筝的手,低声赔着不是,“是我一时糊涂,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