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西市。
西市执事将长桌上的猎物清点完毕,核对无误,吩咐身后苦役将猎物收入丙字仓库,再将榜文末尾列明的悬赏自丁字库房取来。
这些日子,西市执事与纪瑶和乌辛也算颇为熟稔了。趁等待的空隙,他便和纪瑶随意说起闲话。
“你这灵宠,虽然貌丑,倒是颇为管用。”西市执事赞许地看了看铁笼子里正大口吞食烧鸡的黑鸟,
“这次张榜擒拿的赤潮余孽,身上有少许上古玄武血脉,虽然个头不大,但皮粗肉厚,颇为凶猛难驯。我看你擒拿的这只湖底老鳖,通体火炙焦黑,身上爪痕见骨,想必你的灵宠出力不少罢?”
纪瑶坐在长桌旁的木椅子里,正在低头猛喝冷茶。
想起昨日抓捕赤潮凶兽的种种惊险场面,她放下茶杯,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次真的全靠乌辛。要不是他,别说抓捕湖底老鳖,只怕半条命都得搁在长湖里。”
乌辛蹲在笼子里,骄傲地长嘶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继续吃鸡。
西市执事这些日子冷眼旁观,筑基中期修为的纪姓少女带着一只灵宠,最近在西市揭了许多的丙级甚至乙级榜文,都是金丹修士才敢接的任务。
胆子是真的大,莽也是真的莽。
小小年纪,鲜花般的模样,若是有幸生长于宗门世家之中,得宗派庇护,多半会在山中安稳修行,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
做个无依无靠的散修可惜了。
西市执事冷硬惯了的心肠,也不禁起了一丝怜惜之心。
“纪小道友,你入道不过十余年,已经修到了筑基中期,虽然不算绝顶天才,于修仙一道也算是有天赋的。”
他劝慰道,“既然送了令弟去仙门大选,为何你自己不同去试试。说不准,你们姐弟俩可以一起入了麟川宗,从此有了门派依靠,姐弟间彼此也有个照应。”
纪瑶抱着茶杯,抬头笑了笑,“我有宗门,有师尊的。不好改投别派。”
西市执事微微吃了一惊。
不是自称散修么?怎么会有宗门。
但修真界的大忌,就是意图窥探对方身上的秘密。话说到这份上,西市执事也只能闭嘴不言。
不多时,苦役将库房里存着的奖赏取来,乃是满满一袋子的灵石。
纪瑶把灵石哗啦倒在桌子上,仔细数了三遍,确认两百灵石无误,高兴地重新收好,对西市执事笑道,“执事大人,悬赏的灵石我拿走了,这个袋子就算是附送的吧。”
西市执事扶额,挥手道,“拿去拿去!”
旁边早有不少修士盯着这边动静,见纪瑶拎着铁笼子离开西市城墙下,三四个修士呼啦啦围上来,纷纷叫道,
“纪小道友慢走!你的灵宠卖不卖?”
“长得虽丑,确实是攻击极强的灵宠,难得一见!在下愿出两百块灵石买下,还请道友割爱!”
“我愿出三百灵石!”
“四百!”
纪瑶觉得扬眉吐气,傲娇地回道,“养家灵宠,多少钱也不卖!”
挤开众人离开了。
沿着城外官道走了大半里地出去,身后居然还有个玄衣剑袖的圆脸年轻修士跟着。纪瑶回头看了几次,不耐烦了,隔着三四丈距离叫道,“我说了,不卖灵宠,别跟着我了!”
那圆脸修士一惊,顿时停足,涨红了脸,呐呐地道,
“不……不是买灵宠……我、我乃是麟川宗内门弟子,那个,我姓姚……”
纪瑶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想,谁管你姓摇姓摆。
哪个世界都有喜欢尾随女人的变态神经病,莫非今天就遇到一个。
她把铁笼子往地上一丢,喝道,“乌辛,出来!后面那个人敢走近半步,就喷火烧他!”
那圆脸修士吓得倒退四五步,连声道,“别误会,别误会。在下是看天色将晚,唯恐纪姑娘孤身出城,路上遇到危险——”
正在打瞌睡、结果被生生弄醒的乌辛,愤怒得撞出了笼子,张嘴喷出一串火星。
“嘎——?”
你说她孤身出城?那老子算什么?
姓姚的年轻修士急忙分辨道,
“普通小贼,纪姑娘当然可以自行应付。只是在下从宗门处得知,麟川辖界内,近日似乎出了件大事。麟川内门抽调了不少金丹期以上的师叔师伯,连同数百城内执事,组成巡查小队,四处搜寻异状。在下和几位师兄弟私下推测,只怕是东南边的赤潮死灰复燃,这才引得宗门长老们如此重视。因此,在下担心纪姑娘……”
‘赤潮’两个字传进耳朵里,纪瑶果然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这个姓姚的,匆匆从地上捡起铁笼子,一只手从拎起乌辛,劈手把他塞了进去。
“已经买好了肉,回去会喂饱你的。晚上乖乖待在笼子里,哪里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吃!”
乌辛气得砰砰砰地撞笼子。
说好的功臣待遇呢?
感激感动的小眼神呢?
妈的,一听到赤潮,就关老子小黑笼子!
纪瑶不惜成本,给自己脚下贴了个风系符篆,拎着铁笼子,几下就甩开身后那个也是筑基期的姚姓菜鸟,回到了护城河边的家里。
沿路她多留了个心眼,观察周围,果然注意到了几组修士打扮的队伍,五人一队,行色匆匆,面色严峻,看起来确实像是沿路找寻着什么。
她也不由有些心惊。
沉寂了许多年的赤潮,果然会死灰复燃?
太可怕了!
……算了,再可怕也是明天的事。
今天还没过完呢。
掀开帐篷帘子,把铁笼子塞进乌辛的被窝里,她坐在地上,将玉花生坠子拿出来,小心数了三遍剩下的灵石存量,挂回脖子上。
人么,总是要心怀期待,才能冒着风雨前行。
说不定,今天见了陆大佬,他已经突破金丹大圆满了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不用带着物资过去芦苇荡,而是从芦苇荡里扛着两万灵石回来了呢。
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扎进芦苇荡里,找陆白。
……
自从出了乌辛吞人的事以后,纪家帐篷方圆数里都再没有人住了。
说来也怪,偌大一片空荡荡的河岸,陆白居然一眼相中了河湾小瀑布的下游,作为他每日的修行地点。
——对,就是当初把渔网洗刷干净了,裹着陆大佬浸在河水里泡了许多天的那块地儿。
纪瑶边走边想,陆白伤重昏迷那几天,虽然能听见他们说话,但看他的反应,似乎不知道自己曾经泡在河里这回事?
有意思。
纪瑶闷笑了几声。但愿他这辈子都不知道。
陆焕背靠着河边大石,姿势随意地屈起长腿,正倚坐在河边,抬头遥望天边残霞。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衣袂飘飘,发带飘飘,搭配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就算他身上穿的是三贯钱买来的成衣,扎的是不花钱的发带,姿态散漫随意,依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神仙姿态。
“这次的灵石,怎的送来如此之晚?”陆焕也不回头,对着漫天晚霞,淡漠地道,“误我三日修行。”
“接了个两百里外长湖的任务,今日下午才回来。”纪瑶把两百块灵石一层层摞在河边,“省着点用,这个月就这些,后面没了。”
陆焕:“……”
陆焕深吸口气,“这个月还有十几日,灵石供给怎么说断就断。”
纪瑶脱了鞋袜,雪白的两只脚浸没在清澈的河水里,天气燥热,河水微凉,舒适得喟叹一声:
“今天才听说,东南边又发了赤潮。最近几天乌辛不能出去。少了他,西市的榜文也不好接。零零散散的收入只够每天买肉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商量,“对了,陆白,你现在的修为虽然只是金丹初期,接几个乙级榜文应该还是绰绰有余。你要不要试试?”
陆焕连头也不回,视线依旧眺望着远处的夕阳,“不去。”
纪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果然是不出意料的反应,不出意料的回答。
不过她想不通。
“为什么坚持不去西市。”纪瑶坐在几步外,两只脚浅浅地踢着水,
“没有足够的灵石引灵聚气,你修行缓慢。整天坐在芦苇荡里闭目打坐,对于修为精进也没有太大益处。去西市做几个任务,领些悬赏,于你自己也有好处。”
说到这里,她忽然若有所悟,“难道是西市的何执事认识你?你不肯去西市,因为不想碰见熟人?”
陆焕:“西市何执事是哪个?从未见过。”
纪瑶这回真的纳闷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坚持总得有个理由吧。”
“陆某不愿去西市,原因么,”陆焕仰头望着天边晚霞,神色淡淡,”修道重在修心。全副心思若是都放在了身外财物上,那大道又放置于何处。”
纪瑶:“……行吧。你总是有很多大道理。那你继续打坐吧。”
她用风诀擦干了脚上的水珠,重新穿好鞋袜,转身要走。
陆焕却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