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花,重花。
从小到大,总有人这样包含着善意与温柔地呼喊着重花的名字。
可无论别人怎么对她笑,怎么对她说话,重花什么也感觉不到。
重花,重花!
之后亦有许多人包含着憎恨与愤怒呼唤着她的名字。
可重花还是一样,她无法理解。
在魔主短暂地接管她的身体时,重花便明白,啊,她大约是没有利用价值了。
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该被抛弃,重花也是明白的。
她也将魔主当做有利用价值的东西,等待着日后抛弃。
可重花不明白的一点是,她明明对魔主有所保留,人间的事,各大宗门的事,但是那个魔渊中的王,似乎已经不在意了。
也许一开始它的询问,亦不过是消遣。
和重花相比,那位魔主已存在在这世上数万年,它真的……不理解人吗?不明白何谓欲念,何谓人性,何谓阴谋?
重花低头看着胸腹上穿过的扇尖,还有那两把穿胸而过的刀剑,什么啊……心脏刚拿回来,就这样像一份礼物一样,直接被抛了出来。
重花微微张口,像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逝,体温下降,死亡降临一般,她面色苍白,微微抬起手,指向宋娴的心口。
“难得有了一个……这样喜欢的东西,我得不到的话,宋娴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把心交给别人啊。”
三把兵器同时抽出,宋娴微垂眼睫,看着倒在地上的重花轻轻摇了摇头。
“这原就不是你的东西,我亦已给了人了。”
艳红的,参杂着点点黑色的血液自重花的伤口处以极快的速度流出,她眼中神光散去,却依然不甘心地望着宋娴。
“那你……会不会记得我?”
原来重花将死的时候,也会寻求慰藉吗?
宋娴的视线在这湖边扫过,那些被囚禁的修士,凡人,他们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在阳光下欢笑,在这里,不再有魔渊中的黑暗滋生。
“不会。”
宋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苍穹,似是在回应重花。
“我不会记得。”
她只会记得阳光,水月,笑容,春日新生的花,落在花上的蝶,夏日的蝉鸣,秋季丰收的果实,与冬日的新雪。
她只记得这些鲜活的给人力量的事物,不会记得在阴暗之中死去的彼岸花。
一丝一毫,也不会存于心中。
重花原本以为自己对什么都没感觉,可听到宋娴这句话后,她心中却有一股强烈的愤懑升起,为什么呢?在我连生命都献祭之后,为什么你却不肯记得我!
重花还想再说话,还想站起来,还想紧紧抓着宋娴的手腕,让这一照面就从未将她放在眼里的女子,拉下泥潭!
可是……她已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重花瞪着眼,那曾在人间搅弄风云的少女,就此没了气息。
宋娴侧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沈千澜,他正用丝帕擦着扇尖的血,待擦完了,他便将丝帕扔下。
白色的丝帕被风吹着飘到重花的身上,就像给了她一朵临别的赠花。
“阿云,你不曾回应她,是对的。这样的人唯有从生到死都不曾满足,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沈千澜收起折扇,低头看了一眼重花,他一挥袖,地上的尸体便不见了。
想来是要带回琥珀光。
“……怜生怎会在此处?”
宋娴方才见着沈千澜从天而降时,是有些吃惊的。
“我自上次分开后,便一直追踪重花。琥珀光内也有些她的旧物,花些时间总能找到。只是之前已捕捉过一次气息,但那气息又很快隐去。之前见你们自界缝而出,我才知晓,原来重花是躲入了魔渊。”
沈千澜望着地上的那摊血迹,眼中似乎也有些茫然。
他在数年前屈服于万汇尊者,与重花定了亲。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就变了。
他不再是沈千澜,亦不再是宋娴口中的怜生,他只是一个错过一次,就再也无法挽回的无能者。
重花死去,沈千澜获得了新生吗?
沈千澜要的是回到过去,回到重花从未出现的那些年岁。
可是在方才,他听到宋娴说“她已将心给了人”。
纵然被宋娴拒绝过,沈千澜的脑海中也未曾空茫一片。
可听得那句话,沈千澜握着折扇的手亦像是要握不住了。
不过多久,宋娴便有了交付真心的人?
沈千澜抬眼看去,便见谢夷一直安静地站在宋娴身侧,像是被人抚过鬃毛而暂时变得乖顺的凶兽。
察觉到沈千澜的视线,谢夷便抬眸看来,他对沈千澜露出了一个微笑。
过去谢夷也未曾将沈千澜看在眼中,这次破例一看,却笑了。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沈千澜捏紧折扇,却听宋娴说道。
“原来如此,怜生此行总算有了结果。”
宋娴拱手一笑,像是真心实意为沈千澜高兴。
只是她想起那借着重花之口说话的魔主,心中仍是微微一沉。
为什么那魔主会要与她说“会再见”?宋娴不由想起魔渊被封乃是九日灵海出手所致,因此这是之前天女惹下的仇恨,如今需要她来偿还吗?
宋娴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足够波澜壮阔了。敌人从人到魔,再到魔的头头,之后若还要打上天庭,宋娴也不会有丝毫动容了。
……不,这事千万别落到那副田地。
小男童扑到容江涵怀里哇哇大哭,容江涵不大熟练地抬手抚着小男童的发顶。
“没事了,只要出来就没事了,你的手指我会想办法帮你重新长出来。”
那男童却只抽抽噎噎,重新见着阳光,被这金光一照,全身暖得他止不住地哭。
听着这哭声,容江涵不知为何也有些想哭了。
……是因为听到宋娴已有了心上人吗?
容江涵侧头看着宋娴,那绝世的女子站在湖边,身形纤瘦,手中握着刀,如同一只照影的鹤。
在一旁的谢夷突然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给宋娴擦拭额上汗珠。
容江涵就似被人刺了眼一般,立时转过头去。
旁人总爱说容江涵一根筋,反应有些迟钝,不大注意身边的事。如今容江涵心想,他原来也是可以很敏锐的。
只是为何要在这一次敏锐呢?令他好梦不长,这样便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