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从未这么清醒过。
虽然之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等到他的猜测落实,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要是一切都是假的好了。
要是……
谢明熙背后有影子该多好。
他仍旧被鬼迷着心窍、什么也没有发现该多好。
他之前在墓山上看见的东西是假的该多好。
——那该有多好。
可这世间事往往便是这样不尽如人意。
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便回不去。
江昭深吸口气,再没有耐心听下去,窥破真相后,鬼迷心窍这一套对他而言便没有用了。
他可以很清晰地意识到,他现在听不见谢明熙的呼吸。
不仅如此,他余光悄悄注意了下,这附近来回的小护士悉数是没有影子的。
这里是个妖魔鬼怪的巢穴。
里头所处的只有他一个生人,那股被丢进满是毒蝎的冰窟中的感觉复又升腾起来,江昭深吸口气,小心抬头朝谢明熙看去。
“谢医生,我昨天回去之后认真深想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谢明熙面色不变,眸色却是微沉,显然对他提出的方案不太喜欢。
江昭顾不上这么多了,在发现真相后,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便只有这个。
他咬住了后槽牙,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如果用上太多的力气,他的两侧脸颊会鼓起,瞧着便会格外骇人。
他朝谢明熙道:“谢医生,我等下还有事,就先走了。”
谢明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凉,像是一捧干净的雪顺着后衣领被塞进他最里面那层衣服里头。
凉意顺着他的脊梁骨攀爬上来,几乎将他的身体完全冻僵。
.
江昭出了心理诊所,四下看了看。
他忽然间不知道他应当去哪里?
回江家?他不想回去。
再返回身后的心理诊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天大地大,找不出一个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他神色地恍惚向前走。
不管前方是哪里,只要不待在那间心理诊所,他便觉得无比安心年。
有种病态般的安心。
好像一下从地狱回了人间般的安心。
“江少爷?”
身旁有声音唤着他的名字,江昭茫然抬头,这才发现他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江氏公司附近。
喊他的人是江母身边的秘书,叫小陈。
秘书小跑过来,“您是来找夫人的吗?夫人方才已经回去了,她稍后要出国,刚才回去整理她的行李,您有事的话我派人送您回去?”
江昭一片空白的大脑捕捉到一丝信号。
对了,江母……他还有些事要向江母求证……
江昭朝秘书点头,坐上车前他想起什么,朝秘书道:“我来过的事,不要告诉林玉韵。”
秘书是个聪明人,点头答是。
车子朝江家开去。
秘书没有说错,江母正在让女佣给她收拾东西。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纯色披肩抱臂站在走廊上,吩咐房里的女佣收拾衣服。
余光瞥见江昭,江母转身,“回来了?”
江昭点头。
“去哪里了?刚才小陈给我打电话说你找我有事?”
江昭先点了点头,而后才放轻了声音道:“我刚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
江母一愣。
“你怎么去看心理医生了?”她微微蹙眉,模样看上去像是很不能理解,“我之前怎么劝你你都说你不愿意去,还说没什么事,只是一点失眠而已,这会儿没人劝你你反而去了。”
没人劝他他反而去了?
她的话教江昭心底微凉,他强行安慰自己,说不定对方只是不关心原身而已。
一定、一定……不要是他想的那个可能啊。
江昭微垂眸,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发声。
“我失眠得很严重,没有跟你说的那么轻松,我前段时间一直睡不着,如果——不是林哥,我可能不会去找心理医生,也不会同你说我失眠的事。”
“小林让你去的?”江母微蹙眉,“你呀,是不是分不清谁才是你的家人了?我叫你去你当做听不见,旁人叫你去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到了这种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安心,也不是担忧,而是责怪江昭听外人的话多于听她的话。
江昭心里对原身生出了点同情,而后道:“妈妈,心理医生说,我缺少来自家庭方面的关怀,他还问我,为什么从未见到我的家里人同我一起来,我说,林哥便是我的家里人。”
江母本能想要责备他,听见这话却是一顿。
“你找的那个医生真是这么说的?”
江昭本能想点头,却忽然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他记得,林玉韵劝他时说“不要让他和伯母担心”。
既然如此,那这位医生应当是江母或者林玉韵找来的才对。
为什么江母会说是他找的医生?
还是说,其实最开始,去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便处处充满了疑点?
如果真是这样……
江昭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心头的疑窦越来越多,汇聚成心头所积压的沉甸甸的灰云,像一块厚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妈妈,谢医生建议我,让我多和家里人沟通,有什么不舒服的事要说出来。——如果我说的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你不要介意。”
江昭试探道。
江母看着他,面色微沉。
“你找的是谢医生?”
他点头,“是,林哥跟我说,他查过谢医生,对方在心理学上颇有建树……”
江母挥挥手,“这些乱七八杂的就不用跟我说了,我既然找这位谢医生来,肯定是信得过她的。”
江昭本能松了口气。
他的猜测好像是错误的。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底登时生出一股庆幸。
“谢医生是什么时候出院的?”
江昭微楞,“嗯?什么出院?”
江母扶着额头,“你不知道这个?谢医生几个月前出了车祸,我听说伤的不算重,但是应当是要休息一段时间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院了。”
江昭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被修剪得圆滑完整的指甲尖端狠狠戳进了掌心的肉里。
丝丝缕缕疼痛感传来,教他勉强冷静了些。
“妈妈,你说的谢医生是什么时候出的车祸?”
“大约三月前,怎么?”
三月前……
三月前出的车祸……
江昭心头的疑窦转变成了茫然,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江母,甚至开始怀疑是耳朵出问题了,所以才会听出了一个这样错误的数字。
——他不愿意相信事实。
但事实如此。
三月前——谢明熙分明便已经成了他的专职心理医生。
他惨白着一张脸抬头看向江母,声音发着颤,“你说的谢医生,是谢明熙吗?”
他的话陡一出口,江母看向他的面色便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古怪的眼神,好像是瞧见了一个疯子般。
“我说的谢医生和你说的那个——当然不是同一个,我还以为你听了我的话,去找了她,结果还是你自己找的医生。”
江昭抿住了干涩起皮的唇瓣,下唇被他抿得内收,连那滴饱满的唇珠也一并收了进去。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唇瓣正在止不住地发颤。
“我不知道……这位谢医生是林哥推荐给我的。”
“算了,我不想和你说。你愿意相信谁便相信谁去吧。我知道你和我之间没有感情,你愿意做什么选择随你。”
江母蹙紧了秀气的眉,“收拾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夫人,您看一下还有什么没有收进去?”
江母转而看向江昭,“我马上要出国一趟,大约一个月后回来,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家里,有事打小陈的电话。对了,不要太相信小林,终究是外人。”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你真是,我到底应该说你什么好?这么相信一个外人,还让人家住到了你家里来,我看你是糊涂了。”
江昭呼吸一窒。
“当初不是你们邀请他住进我家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原文中江父为了报答主角受在岛上一直照顾炮灰,又听闻对方刚回国,暂时还没有住的地方,便将对方邀请回了江家的别墅里头。
为什么,在江母口中,反倒是他邀请的林玉韵?
江昭脑中滑过什么,目光不动声色朝对方身后看去。
他看见了那点虚无的、模糊的人形影子在光下一点点消散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
假的。
她也是假的。
江昭僵着身子抬头,对上江母疑惑的目光,忽然一个激灵,顺走楼梯转身跑走了。
他一路跑出了江家的界限,而后在别墅区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抱紧双臂,在八月这样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寒意。
他身边什么都是假的,不管是江母、谢明熙,还是……
林玉韵。
悉数是假的。
可笑他一时被鬼迷了心窍,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还傻乎乎地把真心交付出去。
太可笑了,江昭。
江昭一面想着,一面走着出了别墅区,在到了人潮汹涌的街上。
现在唯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让他感受到一丝热气,才能让他相信,这里是人间……
一直到手机铃音响起,他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
江昭低头看向来电显示,上头赫然是江母的电话。
“……”
那只鬼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吗?
江昭愣愣地想。
电话铃声灭了又响起,锲而不舍,像是他只要不接,这通电话便会一直打进来。
在不知多少个电话打进来时,他动动发僵的拇指,按下接通。
江昭唇瓣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将听筒放在耳边。
“……喂?”
“喂什么喂?妈妈也不会叫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这么不懂礼貌。”
手机另一头传来了江母的呵斥声,比之前听见的要更加冷淡。
江昭:“……妈妈。”
“我听小高说,他今天在公司看到你了,还没上去问你过来干什么你就走了。——怎么,你去公司干什么——是去要钱的?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已经打到你卡上了吗?还”
“小高……是谁?”
江昭十分确定他不认识这个叫小高的人。
江母道:“什么记性啊,小高是你爸的秘书都不记得了?”
江父的秘书分明是小陈,他们夫妻俩办公的地方是一样的,贴身秘书也是同一个。
江昭喉结上下滚动几瞬。
“好像想起来了。”
江母随口呵斥了几句,而后停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略微温和了点。
“我和你爸已经回国了,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要是有时间就回家一趟,我听管家说你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江昭蓦地抬头。
今天回国、一直没回家……
江昭深入地、详细地剖析了这番话,发现了又一个真相。
难不成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江家是假的?
但他现在却不太敢相信电话那头的人是真的江母。
他刚才逃出来的别墅里有一个没有影子的江母,打电话给他的又是另一个身份不明的江母。
怎么会这么巧?
他刚识破了这个江母是假的,真的便冒出来了?
万一别墅里的那个是真的,打电话给他的这个才是假的呢。他从何分辨对方是真是假……在他没有去墓山之前,他所看见的谢明熙、护士、病人等等不都是有影子的吗?
他不是神仙,也没有阴阳眼,会被鬼怪欺骗在所难免。
江昭心头忽的警觉起来,那点小动物般的敏锐的直觉升腾起来,将手头的电话挂断了。
他现在应该去一个任何邪物都不敢踏足的地方,比如说——成苍寺。
至于剧情完成度……
江昭想等解决了这件事再去想剧情完成度,他迟迟没有完成的支点九后写的是:
反派心生怀疑,炮灰自知事情被发现,想要先下手为强除掉知道他底细的人,却被主角受察觉出端倪。
他现在鬼祟缠身,还哪里有功夫去走剧情?
下定决心后,江昭伸手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驶到近前,他望着司机被车上挂着的平安福隐藏了大半的脸,忽地犹豫起来。
他分不出对方是人还是鬼。
想了想,江昭朝对方轻轻摇头。
他记得这里离成苍寺也不算远,走路半小时便可以到地方。
走路比坐车麻烦许多,但同时也要安全许多。
江昭刚迈开一步,攥在手中的手机便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江父。
江母刚打了电话过来,江父又打过来?
他的大拇指悬在玻璃屏幕上半晌,在通话即将因无人接听而挂断的前一秒点了接通。
“爸?”
江昭竭力让声音听着察觉不出一丝不对劲。
“你现在在哪里?”对面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我在外面,和朋友在一起,有事吗?”
江父的声音饱含怒气,却被强行抑制下来了,“我听你的心理医生给我告状说,你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过去了?”
“啊……他告诉您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告诉你江昭,你别仗着你是我儿子就敢不听我的话,还敢和我对着干。你是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江昭沉默地听对方骂他。
他接这通电话自然不是脑抽。
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列出了目前为止,他知道的几件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悉数是不同的事。
第一件,去看心理医生。
别墅江母知道心理医生,但她说的心理医生和林玉韵推荐他去看的心理医生不是同一个。
说今天回国的江母没有提及这件事,暂定。
一直在国外的江父也知道心理医生,但心理医生说他有许久没有去了,这个医生绝对不是谢明熙。
第二件,江家。
两个江母在不同的江家,一个在电话里说他很久没有回家了,另一个却骂过他一天在家里待着,也不嫌闷得慌。
……
系统听得见他的心声,默默跟着听了听。
它没看错人。
江昭其人,粗看只觉得对方胆小又娇气,有些小性子,还极容易被欺骗。
看着像株温室里长出来的、不懂世事的娇花。
可实际上却是一株心性倔强的野草。
俗话说得好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哪怕是知晓了这样大的真相,也不过是崩溃了十几分钟,随后便飞快收拾好情绪,冷静的速度叹为观止。
甚至在真相一**朝他涌来时,还能稳住心神,反过来透过谎言去探寻真相。
不出意外,它以后应当还能和宿主再走一个世界。
“江昭,你要是再不去看医生,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马上去诊所找谢医生!”
江昭正捋着,听见这句话忽然一顿。
“您说的谢医生是指谢明熙吗?”
“我哪儿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别扯开话题,我要是在今天之内没有听见你去找他,你就等着吧!”
江父的态度其实有些让江昭捉摸不透。
对方好像非常生气,为什么?
他飞速想着应对的话语,轻声道:“可是爸,妈妈说了,谢医生在三个月前就出车祸了,你不知道吗?”
那头的江父忽然停住了。
透过话筒,江昭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遇见了什么教他极惊讶的事情,以至于他在短时间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江昭把他也拖进暂定的行列里,下意识抬手看了下时间,目光跟着旋转的钟表开始计时。
江父沉默了大约三分钟,而后电话便被江昭挂断了。
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一定有问题。
江昭放下手,挽到手腕的袖子施施然滑落下来,将他左手手腕上的手表遮住。
他的余光不经意一瞥,落在了光秃秃的右手上。
……那上面原本戴着什么东西?
江昭蹙紧眉头,仔细翻找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右手上原来戴着什么。
好像和手表一样,是别人送他的礼物。
应当是什么装饰品,可他不会往身上戴这些花里胡哨的首饰,别人送的也极少戴。
到底是什么东西……
江昭正愣怔着,电话铃声如跗骨之蛆般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陌生来电。
还真是紧凑,约莫已经知道他窥破真相了,所以才会这么着急。
“你好,请问有事吗?”
“江昭!是我,我是妈妈!”江母的声音传来,语调慌张极了,分贝也远远超出了正常交谈的声音,慌张极了。
江昭还听见了一片嘈杂喧哗的背景音,喇叭同鸣笛交织在一起,还有些喧哗的人声。
“江昭,你快来来医院一趟,我们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你爸和司机刚被救护车拉走了,你快来!”
江昭强忍害怕,眼睫止不住地发颤,好像微风中摇曳的荷叶,上头的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往下滑,来自四面八方的露珠汇聚在一起,教这宽大的荷叶摇摇欲坠。
“你们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我问下他们是哪个医院的,你让小高也跟着一起过来!”
江母的声音离远了,像是在询问地址,而后她凑近话筒焦急道:“市医院,我们家附近的那个。——江昭,他们说你爸爸的情况不是很好,你快点来啊!!!”
她声音里的哭腔变了调,声嘶力竭地喊着这段话。
“……妈妈。”
江昭叫了声。
他停在马路边,抬眼望去。
天色已然变黯,暮色四合。路上的行人也减少了。
他面前是车水马龙,不少车将车灯打开了,或白或橙或红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远些的成了不甚明晰的光晕,近些的便是长长短短的光柱。
这些车灯构成了一片光的洋流。
啪嗒。
他身后的店铺也拉开了灯,昏黄的灯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他身上,一部分被他的身形遮住,而另一部分则畅通无阻地落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江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冷淡的,又像是疑惑的,总之是很冷静的,没有听见亲人出事时该有的一点慌张。
江母一噎,“我的手机摔坏了,这是交警的手……”
“女士,救护车马上要开走了,请您快点上来,您先生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