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车少,平台从两公里外调网约车,任延刷开手机,撇了眼路线图上的小红点。半天不动,估计是在等红灯。他对这一片很熟,熟到哪个路口有交通灯都一清二楚,只要遇上一个红灯那么之后便次次红灯——任延心里找足了借口,拨出司机电话,礼貌地说明取消订单。平台扣了跑单费,任延牵起安问的手:“走吧。”
“走……走回去?”
“步行距离两点八公里,我们从体育公园穿过去,大概是两公里不到。”任延拎着水和药兜,牵着安问往巷子口走去。
两旁的饭店都打烊了,唯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散不了的烟火气。街角的花店棚下摆着摊,白色的郁金香在灯下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任延挑了几支,店主用报纸包扎成一束,教安问如何醒花。
“你男朋友啊?”她问任延,似乎与他相熟。
“还不是。”
“哦……”小姑娘点点头,扯断胶带,笑得怪意味深长的:“还不是,所以是正在追。”
任延勾起唇,似笑非笑地警告:“别乱说。”
“之前看你总买花,还以为有女朋友呢。”店员说着,操作收银系统,“折后一百八十九。”
“顺手。”
郁金香是娇嫩脆弱的植物,没有枝蔓,看着干净。安问抱在怀里,也问任延:“你总是在这儿买花么?”
“怎么,我买花很奇怪?”
安问赶紧摇头,摇得斩钉截铁。
“我确实喜欢花,逃了课带回去一束,可以免于挨打。”
安问忍不住笑,轻轻嗅一嗅这进口郁金香是什么香味。心里念头来无影去无踪地扫着他的兴。以后就是别人陪任延买花。脸挂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他的阴晴比宁市五月的天还多变,任延却只能怔愣在他的好看里。白色的郁金香并不比他纯净,他色的郁金香也无法比他浓烈,安问抱着郁金香轻轻地不高兴,任延看着抱郁金香的他,无法言说地心动。
安问从花中抬眼,神情还冷着,轻声不情愿:“干吗一直看我。”
任延心底一个声音,愿为你买一辈子花。但一辈子太重,他没有做好准备,便只能克制地说:“花很衬你。”
走出了巷子,街道骤然宽了,路灯将柏油路照得亮堂堂的。任延咳嗽的频率见高,一瓶水很快喝尽,安问不自觉关心:“既然发着烧,为什么还要走回去?”
“没这么脆弱。”
安问还是不懂:“早点回家不好吗?”
任延终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喜欢你,所以只是跟你随便走走也很开心,也很舍不得结束。”
安问忽然懂了公园里那些顶着大太阳散步的情侣,他看人家是吃饱了撑的,别人看他是单身狗。任延捏了捏他的手:“要是你很累的话,就打车。”
安问不累,只是觉得喝完酒后有点犯困,上下眼皮子打架,眼神迷离着,只觉得眼前路灯光晕朦胧,照得世界黄澄澄的一片,像被罩在某种糖果玻璃纸中。偶尔一辆车驶过,在静谧的夜里唰的一声,像在砂纸上扬了一笔。
体育公园不锁门,虽然有安保岗亭,但是全天候开放的,夏季时经常有人带小孩来露营看萤火虫。两人从侧门穿进去,经过亮着一盏灯的值班室,保安正在看一本什么翻烂了的陈年旧书,蚊虫不多,只有几只在垂吊而下的莹白灯下飞。
“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在这里?”任延问。
“想来看看跟小时候一不一样。”安问答着:“结果什么都不一样了。想走的时候刚好看到你打架,就看了会……你打架怎么这么厉害?”
任延上次还跟他说只是偶尔打架,今天就换成了“因为喜欢打架,而且经常打”。
安问张了张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任延捏他的掌心:“留下次再跟你说吧。”
“你现在是不是不拉大提琴了?”
“偶尔,很偶尔的偶尔,五线谱都快不认识了。”
小时候精力旺盛,跟遛不够的狗似的,别人一天野三回就趴窝了,任延能不知疲倦地连轴转十几个小时,打游戏、做机器人、打球,专注力漫长而不知枯竭,偏偏就是一看书就坐不住、静不下心,让任五桥和崔榕都深觉头痛。
老师建议给他发展点安静的兴趣爱好,上琴行挑了一圈,钢琴烂大街,小提琴歪脖子,架子鼓没气质,吉他贝斯也不够古典,最终挑中了大提琴。
任延人长得帅,骨架也好,自小就是如此,凡事不必太认真就能起范儿,别看琴弓琴弦都对不上,但微垂下脸轻锁着眉的沉静模样,还是让前来观摩的家长交口陈称赞、小女孩芳心暗动、小男孩虎躯一震。任延直到昨天看了安问的日记才知道,原来当初“芳心暗动”不止小姑娘,还有个小问号。
“考了级后基本就没练过了,是不是很失望?”任延瞥了眼安问,语气里有淡淡的自嘲:“其实你心里想象的任延,跟我本人应该没什么关系。”
他在日记里那么心心念念,等待的不过是已经流逝的镜花水月。
“你就是你。”安问笃定地说。
“是么?”任延没什么情绪地问:“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今天自始至终不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的眉角和嘴角都有明显的伤口,眉角的伤已经结痂了,他没贴创可贴,一道细细的血痕红得不容人忽视,至于嘴角的青红……安问连偷亲时都知道小心翼翼地避开,又怎么会没看到?
“因为你不想听我跟人打架的事,对不对?不爱听,所以干脆不问,逃避过去,否则多听一遍,你心里对我的滤镜就多碎一分。”
“我……”似乎是该反驳的,用力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但喉结滚了滚,安问意识到,即使他否认了,但他的否认在事实面前也很苍白。
“开学第一天在二食堂,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心里的任延有一个模子,一个套子,但我没有义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长。不管是崔榕还是任五桥,或者这么多学校的这么多老师,都没资格也没办法去教我、命令我、规训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做的决定也都是自己想好的决定,但其实……”任延默了一息,“我有点怕你。”
“怕、怕我?”
任延失笑了一下:“不是那种怕,”他顿了一顿才再度开口:“是怕你有一天跟我说,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用那种很失望的眼神看我。我已经长成了这样,没办法再回过头去重新再来,我不能为了把自己放进你喜欢的套子里,像灰姑娘的姐姐一样削足适履,砍掉自己的枝叶。”
看到他怀里的郁金香,“比如一束铃兰,就没办法放进郁金香的套子里。”
静伏的热带灌木丛里,响着蟋蟀的吱吱短促鸣叫,硕大无比的蜗牛在石砖路上粘着,也不怕被人踩碎。安问不合时宜地想,这个蜗牛是从非洲来的,到了宁市没了天敌,所以一到潮湿的夏季就泛滥,而宁市的夏季又那么漫长。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出现了一个跟你理想中的任延一模一样个性的人,你是不是会更喜欢跟他相处?对于你来说,任延长成什么样,应该是最无关紧要的,我只是刚好套对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有时候也会对这个子虚乌有的假想敌单方面厌恶,……或者说,嫉妒。”
没完没了地做着假设做着反问,如果是那个任延的话,安问会不会就答应了?如果是那个任延的话,安问也许就不会犹豫吧。如果是那个任延,安问愿意做一切事情。那个任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任延了,所以安问只能退而求其次,全盘接受他的模样,只不过像打架这样的成分,他不喜欢,便干脆不过问,装看不到。
有时候,这样的纯粹也是很残忍的,任延有杂质,而安问忽略杂质。
任延想的是一个方向,安问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的,任延长成什么样子很重要,安问心里默默地念,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话轻轻地念出了声:“任延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喜欢,任延长什么样决定了怎么喜欢。”
任延怔了一瞬,没太听清:“什么?”
“啊。”安问茫然抬眸。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话了吗?”安问闭上嘴,有些惊讶,有点心虚。
任延无语了一会儿:“找个时间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安问:“……你觉得我是精神病?”
任延实话实说:“我怀疑你精神分裂,尤其是喝了酒以后。”
“怎么会,我什么都记得。”安问挺骄傲地说:“你见过谁喝完酒像我一样聪明吗?”
“嗯,”任延淡淡瞥他,拆穿:“然后酒醒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
这确实……听着还挺分裂的。安问一时之间反驳不了,任延站住脚步,两人牵了一路的手潮潮的,任延交握着,俯低身子,将脸凑到安问眼前:“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现在对你做任何事,你明天都不会记得,也不会跟我计较?”
他的五官立体,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英俊无端放大十倍。安问招架不住,心从悬崖边高楼上坠了下去,一直坠到他整个人都软绵绵浮了起来,他想吞咽,又怕吞咽便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紧张,喉结便不上不下地凝着,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推开我?”任延哑声问,微微侧过脸,鼻尖与安问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贴着。
安问闭上眼,路灯下,长长茸茸的睫毛上缀着光,颤着。
任延久久地看着他,笑了笑,搂过他的后脑往自己怀里压了压,亲他的柔软的黑发:“真就这么想感冒?你愿意,但我舍不得。”
心里铺天盖地的失落,连蟋蟀虫鸣听着都有了悲切的味道。
安问勉强抬了抬唇角,低声:“谈恋爱也这么客气……”似有意见。
“这不叫客气,叫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