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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 104 章(1 / 2)

睡着时,梦忽然多了起来。

梦到那条长长的乡下野路,尘土飞扬在轿车尾,他抱着熊,总是扒拉着车座回头望,所以这么多年来,梦里便总是尘土弥漫的,却忘了往前看时,其实是山清水秀,云影投在山间。那个会开荷花的池塘十几年都没变,那一年午后经过,粉色的花瓣在清风下摇曳,妈妈下车给他折了一柄。

妈妈的旗袍跟荷花是相得益彰的,走了几步,娉娉婷婷,步下婀娜似会生莲。

早就淡忘掉的妈妈的脸在梦里也清晰了,她当了一辈子受宠的小女儿、骄纵的大小姐,虽然被婚姻折磨,但那时候她又重新找回了爱情,而且正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因此连发丝都透着愉悦与风情。

更多的细节在梦里浮现。

安问不知道这是一种追忆,还是一种编造。梦里他被放下在福利院,透过破败的泥墙的豁口,看到妈妈远去的身影,他追出去,跌了一步,是妈妈回头把他拉起,拍走他膝盖上的泥土,吹走他小小掌心的碎沙子。摔得那么狠,浅浅的伤口一道道,但妈妈给他吹气,那一口清浅的风温柔、温暖而带着香气,吹走了安问小小掌心深深的痛。

真是奇怪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妈妈来接他时,把妈妈的脸都忘记了,只记得她偶尔不耐烦火躁的数落。

现在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被遗弃,便连妈妈最后抬眸看他的那一眼都清晰如昨。

她好像说过:“问问,回去,妈妈很快来接你。”

车子调转,离福利院越来越远,他不顾一切地追,摔了个狗啃屎,小小的皮鞋也摔飞了,妈妈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风顺着吹,将她的卷发吹得凌乱,遮掩她心疼焦急的面容。

妈妈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被风吹远。

远到十三年后安问的梦里,才听清是:“宝贝,不要哭,妈妈很快回来。”

枕头如何被眼泪浸湿,当事人并不知道。安问睡得并不安稳,恍恍惚惚醒来又睡去,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角,翻个身,眼泪又滑过鼻尖,流入紧抿的唇缝中。

说不清他是清醒还是沉睡的,梦里的画面声音都历历在目,比回忆、比日记都清晰。

妈妈没有不要他,所以他等了十三年,并不算久,也从来不傻。

再睁开眼时,是被楼下的交谈声吵醒。

吴居中没走,安安静静地一旁写教案,应当是分神着的,否则不会那么快察觉到安问的清醒。

落地窗外,黄昏涂满玻璃。

安问撑着起身,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吴居中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擦。”

安问抬起手,指腹压上眼底,触手一片湿滑。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梦里的他一直在哭。

“我也不知道你是哭晕过去了,还是哭累了睡过去了,本来想喊人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需要你家人,刚刚就不会用那种眼神求我。”吴居中说明前因后果,抬腕看表:“一共睡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已经过了我们的授课时间,但没有人来催,我估计……”他停顿,委婉地说:“你爸爸可能太忙了,顾不上。”

他并非有意留下来介入学生的家务事,毕竟这么大的阵仗,他就算没听清,也能察觉到。聪明的成年人早就识趣告辞了,但吴居中实在没办法把那种状态下的安问留在家里,带又带不走,只能留下等他醒来。

安问掀开薄被下床,对吴居中点点头,脸色苍白,但情绪已比之前平静许多。

吴居中观察他的神色:“你记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你,跟我开口说话了,但很含糊,你现在能开口吗?”

安问张了下唇,怔然了短暂的两秒,又闭上了。

吴居中没有勉强他,递给他一杯水。安问接了,拉开椅子坐下,在草稿纸上信笔写:「我要出去,门没锁,但到了楼下一定有人阻止我,老师可以帮我吗?」

吴居中冷静而默契地说:“我今天开了车来的。”

安问放下笔,对吴居中扬唇笑了一下。

与下午那种近乎崩溃的脆弱比起来,现在的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吴居中觉得,只是才十八岁的他,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任何安排的准备。

他就这样拉开门,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两手空空的,像个客人一样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赤脚走上被擦地锃亮的实木地板,昂着首,笔直着脊背。

却不想一下楼就听到安远成的声音。

“你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小辈上门来,又是任五桥的儿子,所以打定了算盘,认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么?”

因为哭了很久而微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安问的脚步顿住,停留在楼梯口。

是任延?任延来了吗?刚刚一直在跟安远成说话的,是任延?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安问心里略过日期数字——分明是他打比赛的日子!

他扭头望,吴居中拍了下额头,低声:“我给他发的消息。”

任延里面穿着篮球服和运动短裤,黑色护腕还束在小臂上,篮球鞋也是他最近打比赛穿惯了的,外面草草罩着省实蓝黑配色的队服。一看他的样子,就是从赛场上匆匆请假跑出来,甚至连条长裤都来不及套。宁市最近正遭遇这个冬天来的第一波寒流,市民都盼望着能借此入冬,任延裸露在外的小腿冻得冰冷,而他本人一无所觉。

他无法回忆在赛前看到吴居中那条消息时的心情。他说安问哭了,想说话但说不出。

任延也想不出在等了两分钟都没有叫到附近网约车时,他是如何疯狂跑了两公里,才打到了第一辆的士。

“我想带安问走,希望您能成全。”任延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膝上,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交扣,保持着一个小辈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在全校面前公开表白了。”

“是。”

“任五桥这么内敛的人,是怎么教出你这么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儿子的?”

安远成老神在在地坐着,虽然看到任延的第一眼,他仍然想敲碎他的颅骨,但表面上,他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董事长。他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的情绪被任延这么一个区区的高中生掌握。

“这件事跟我爸没关系,他不知情。”

“是吗?”安远成无声一哂:“崔榕和任五桥,应该早就知道你跟安问的关系了。一直瞒着我,怎么,是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见不得光,没有正经人可以勾搭了,所以才合伙诱骗我儿子吗?”

任延的喉结滚动,吞咽下心口压抑的努力和烦躁,但语气分明已经沉了下去:“安叔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跟我父母没有关系,还有,同性恋不是病,希望你可以正视安问的天性,尊重他的选择。”

“他有什么选择?他又有什么天性?同性恋需要尊重吗?如果精神疾病只要尊重就好,那精神病院是拿来干什么的?把人送进去,然后说我尊重你,就能皆大欢喜了?”

任延轻轻蹙了下眉,深吸一口气保持克制。心里默念三遍“这是安问的爸爸,跟他起冲突只会让安问难堪,只会让事态更糟糕”——如此三遍后,他才再度开口:“同性恋不是精神疾病,不需要医治。”

“你作为一个同性恋,当然会这么说,没有一个精神病会承认自己是精神

病。我已经找好了医生,他会治好安问的。”安远成轻蔑地垂下眼,不想再看任延:“你回去吧,我没兴趣替别人管教儿子,但你也别想祸害我儿子。”

“你找了什么医生?”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任延打断他,深吸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你找了什、么、医、生?”

安远成愣了一下,一股被挑衅的怒气蹿上头,他不受控制攥紧手中杯盏——

茶汤扬出,滚烫地淋在任延的额发和脸上。

“!”

安问瞪大了眼,再也听不下去,冲动地便要从二楼赤脚跑下——

肩上被一双大手用力按住,他满脸焦躁地回眸,瞳孔甚至因为过度惊痛而失焦。

任延。任延什么时候遭受这种极具侮辱性的待遇?他又凭什么在这里受罪受侮辱?

过了几秒,瞳孔渐渐回焦,安问才看清是吴居中对他摇了摇头。

“别冲动。”吴居中低声,示意他从楼梯的窗口往外看。

大门外,四个黑衣保镖错身而立,昨天跟了安问一路的那个也在。如果现在冒然冲出去,只会被安远成分别扣留住,继而拆散开。

安问深深地呼吸,意识到吴居中让他暂且忍耐是对的。刚刚探出去的脚步收了回去,他攥紧的拳心一片潮湿,目光近乎贪婪地、不舍得眨眼地看着任延。

昨天的晚会灯光太黑了,他都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任延。安问一直觉得自己是耐心很好的,他多擅长等待啊,所以即使安远成要强制他退学、让他跟任延分隔两地,他也并不觉得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考验。

现在他知道了,是考验——是最深的考验,是他不能承受的考验。过去他可以等任延十三年,现在却不能跟他分开超过三天。

他眼前的任延还是高大英俊一如往昔。

茶汤淅淅沥沥地从发梢滴在深色地板上,任延很随意地抹了把脸,不为刚才的折辱所动,而只是很沉静地盯着安远成,陈述:“安叔叔,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尊重安问。请你想一想他这十三年的生活和经历,想一想你作为父亲应该给他弥补的是什么,他想从你这里获得的是什么,而不是一味地独断专行,替他做人生决定。”

“你放屁!”安远成震怒,脸上肉都跟着声音颤抖:“你懂什么?谁给你的脸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我说的是实话,安问一直很尊重你,住在我家里这段时间也总是想你。他的生活很简单,不在乎的人,就从来不多看一眼,但越是在乎的人,就越是能轻而易举地伤害他。你□□他、侮辱他、把他看作一个病人,只会伤害他。安叔叔,我相信你是想要他好,而不是受折磨。”

安远成冷笑一声:“你确实比任五桥厉害,竟敢站在这里教我怎么当爹。你有什么立场资格?”

“我爱他,他也爱我的资格和立场。”

“别让我恶心!”

一股血直冲颅顶,安远成闭了下眼,忍过了眼前的那阵黑气,喘气沉沉地骂道:“他爱你?他一个小孩,懂什么是爱?你说他爱你,他亲口跟你说的?他会亲口跟你说吗?你连听都没听过,把小孩子玩游戏过家家的情感当真,跑到父母面前来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安问一定会被治好,他现在也已经不在哭着闹着了,再多关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你的人,对你的感情一淡,也就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他不会,我也不会。”

安远成不由得眯起眼注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他油盐不进,冥顽不灵,目光狼崽子似的发沉迫人,把游戏和青春期的荷尔蒙当真爱,莫名其妙的笃定、信任对

方,泼冷水、冷嘲热讽、精神打压、否定羞辱都无动于衷,简直是——

矢志不渝。

安远成不懂“矢志不渝”这四个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跟这四个字打过交道。

安远成怒极反笑,起了额外的、恶劣的耐心和兴趣。

“你好像很爱安问。”

“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

旋转楼梯拐角处,单身了一辈子的吴居中不自然地手握拳抵唇,想咳嗽又不能。安问反复抿着唇,眼睛眨了一眨,漂亮的脸上忍着泪,也一并忍着笑。

“你这么爱他,应该知道家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今天这么跟我说话,是求我的态度吗?”

任延怔了极短的一秒:“对不起,是一时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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