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阑珊于海沿回望河堤上小顾家人的时候,城楼上也正有人在看着她。
那是赵世禛跟温益卿。
昨晚上一番谈话,两个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
赵世禛才登上城楼,便发现了底下那道给督造和工人围着的身影,只是人太多,挡住了他的视线。
荣王殿下不动声色地悄然挪了几步,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观察的地方才站住脚。
此刻的温益卿还完全不知道他这随意的几步藏着什么样的意图,见赵世禛只管往下打量,还以为他真的是关心造船进度而已。
城楼上风大,但自己那件斗篷昨儿弄脏了,今日只着了一件薄些的披风,难挡这凛凛寒意。
温益卿握了握披风的领口,说道“殿下拿下贼人固然可喜,但据王爷方才说,那贼人咬定说是方家的人授意,方家的人却拒不承认,而且王爷你的意思似乎也不想让方家承认,这岂不是仍旧没有了局。”
赵世禛瞧见阑珊正跟那些督造跟工人不知说什么,因为她个子不高,说话的时候得微微抬着头,看着很是乖巧的样子,可偏偏气质笃定,周围围着她的那些人高马大的男人们一个个面色认真,生恐错听漏听了一句话。
赵世禛心里滋润,不由微微一笑“郎中不必着急,距离回京禀奏还有两天时间,总会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法子。本王知道杨大人派你来的用意,杨大人无非是担心我带了张公公弃船逃走,只剩下杨大人一个人掌舵。只管放心,本王还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毕竟这艘船上少了谁都不成,这场大风雨,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安稳度过。”
温益卿听他说的有头有尾“殿下当真是如此想法?那为何竟说动海擎方家向皇上献地?”
“只有保住方家无碍,太子殿下那边儿才会安心呆在这艘船上,”赵世禛长吁了口气,说道“我来翎海,不止是为了太子办事,还是想稳住大局。在船顺利靠岸前不会扔下任何一个人,这个驸马大可以放心。”
温益卿垂眸思忖片刻“殿下如此胸有成竹的,我姑且相信一回,但是除了找出罪魁祸首外,另外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说到这里,温益卿的目光掠过底下正在搬运木材的工人,目光所及突然觉着有些异样。
他忙又回过头去搜寻片刻,双眼随着微微睁大。
温益卿总算发现了在人群中的阑珊,此刻围着她的众人已经散开,她仰起头,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瘦弱的肩头也随着微微一沉。
发现阑珊的时候,温益卿微微一怔,然后他猛地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赵世禛,果然,荣王殿下的视线,盯着的方向正是舒阑珊。
无意中发觉这个事实,温益卿的心头竟堵了堵。
赵世禛却问“驸马怎么不说了,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温益卿暗中深吸一口气,重新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说的是,工部巨大的亏缺该怎么补?”
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阑珊身上转开,温益卿重新恢复了先前的沉稳“从各地紧急调运的木料都是有数的,少不得还得补上,再加上运送的人工等等。”
“原来杨大人是想让驸马来要钱啊,”赵世禛揣着手笑了起来,凤眸的眼尾随之摇曳似的。他瞄了眼人群中看着格外纤弱的身影,总算赏光的转头看着温益卿道“杨大人跟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关系不是很好吗?户部总不会一点也不出吧。”
温益卿皱眉“殿下,上次为了造海船,户部已经拿出一大笔银子了,就算关系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要杨大人勒死李尚书吗?”
赵世禛仰头笑了两声“哪里就勒死了,只不过大家都把腰带勒紧一些,少不得先同舟共济……”
说到这里的时候,赵世禛的目光自然而然又扫向了下面。
只是这次他的视线扑了个空。
赵世禛有些怔然,脸上的笑也有凝固之势,目光如同一阵落地秋风般毫无章法的乱扫,终于重新找到了她!
温益卿看他脸色有异,也随着往下看了眼,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却见阑珊正转身向着河堤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怎么了,阑珊正微微俯身,手捂在唇边,单弱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就像是花枝迎着狂风,细细的腰肢像是随时都会折断。
赵世禛眉头微蹙着往前一步,手竟扶在了城头的墙垛上,仿佛是想要离她更近些看清楚,或者是在担心什么。
温益卿看着阑珊踯躅独行的身影,迟疑片刻“殿下……”
但荣王殿下的注意力显然已经完全地落在了阑珊的身上,他甚至忘了自己想对温益卿说什么。
当看着阑珊缓慢地爬上河堤的时候,赵世禛一撩身后的斗篷,整个人飞也似的往城墙底下掠去!
“殿下!”温益卿大为诧异,但这一声显然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在他眼前,荣王殿下的身影已经急若流星般往阑珊的方向疾奔而去。
在这时候温益卿还不知为什么赵世禛的反应会有这样大。
他当然清楚是为了阑珊,但是……何至于就如同奔命似的?
直到阑珊上了河堤,被狂风推拥着,衣袂飘舞,她整个人也渐渐显出岌岌可危的样子的时候,温益卿总算醒悟过来!
他吃惊地往前一靠,手紧紧地按在墙垛上“舒丞!”
城墙上的风很急,他的声音出口,就给狂风卷走了。
温益卿大叫“舒丞!舒阑珊!舒阑珊……”他声嘶力竭,却发现阑珊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呼唤。
可是就在意识到她有危险的这时候,心突然跳的很急。
在踉跄转身下城楼的时候,温益卿猛然体会到了刚才赵世禛的心境。
事实证明了赵世禛的预感是一流的。
或许说那不是预感,而是一种天生敏锐的直觉,以及对于她的……发自内心的关切。
赵世禛抱着阑珊,那边儿高歌早把他的马拉了来,赵世禛抱着人翻身上马,打马穿过城门楼,直奔驿馆返回。
他感觉阑珊软软地倒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想起早些年他还小的时候,母妃身边曾养过一只鸳鸯眼的临清狮猫,母妃极为喜爱那只小猫,因它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便唤它“碧玉奴”,不管是面见妃嫔还是游弋花园,常常都要抱着那只可爱的小猫。
碧玉奴天生对人喜欢亲近人,一旦赵世禛去了母妃宫中,它就会喵喵叫着凑过来,把毛茸茸暖呼呼的脑袋在他的腿上蹭,希望人抱抱它。
他小时候唯一曾爱不释手的,大概就是那只狮子猫。
因为格外喜爱,所以对于那只小猫的离开,也格外的记忆深刻。
有一天他到母后宫中,发现碧玉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起初赵世禛以为它是调皮睡着了,上前逗它却不动,当他满面笑容地将小猫抱在怀中的时候才发现,它浑身软绵绵的……竟然是、已经死了!
灿烂的天真笑容在瞬间转做无法形容的惊恐。
那日皇宫中传出了五皇子的嚎啕大哭,那应该也是赵世禛这辈子唯一一次失控的嚎啕了。
但是今日他抱着阑珊,却突然想起那天怀中抱着狮子猫时候的感觉。
“舒阑珊,你给本王好好的!”他打马往前疾驰,一边咬着牙“你给我听好了,不许你有事!不许在我跟前有事!”
赵世禛策马从造船局跟前狂奔而过的时候,江为功正从木材厂回来,听见马蹄声如雷忙抬头看去“啊!是荣王殿下!”
江为功惊喜交加,只是看荣王来势很快似有急事,他自然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赵世禛擦身而过的瞬间,江为功突然间发现他怀中竟还抱了一个人!
“那、那是……”江为功身边的副手也看见了,惊愕地说道“怎么看着像是舒丞!”
江为功站在原地愣了愣,想起阑珊早起时候那浓重的鼻音,以及她格外有些憔悴的脸“不好!”
江所正脱口叫了声,急急忙忙把手中的各种图纸以及做好了的榫卯模型等都塞给身后副手“给我拿回去,我得赶紧去驿馆看看!”
不等副手说话,江为功撒腿就跑。
江为功撒腿往驿馆去的时候,身后高歌跟诸侍卫等也跟随而过。这一队伍才浩浩荡荡地经过,很快的,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这次马车却是停在了造船局的门口。
老杜闻讯慌忙赶了出来,却见跟随温益卿身旁的一名长随将温郎中从马车里抱了出来,温益卿的脸色雪白,唇角的鲜血显得尤其刺眼,他的双眸紧闭,不省人事。
江为功不知道造船局里也乱成了一团,只顾飞奔到驿馆,门口侍卫急忙拦着“什么人乱闯!”
“我我,我是工部的江为功,我看到荣王殿下才抱了小舒回来……他是不是出事了?我过来看看!”江为功有些语无伦次。
侍卫们见他认识阑珊,有些迟疑,正好门内高歌还没有进中门,闻言回头“放他进来吧。”
听了这句侍卫们才敢放行,江为功连连道谢,急忙一路小跑冲到里头“高大人是你,多谢!小舒怎么了?”
高歌说道“舒丞像是病了,先前在河堤上差点儿给风卷下去,多亏王爷及时救了。”
江为功简直窒息,捶胸顿足地说道“我就知道他病了,我问他偏还不承认,说什么睡得不好才是那个声儿的!病了还不老实呆着,居然还主动跟我要求去什么海沿上,生恐温郎中怪他偷懒,平日里看着倒是挺聪明的,怎么这时侯变得这么傻气!”
高歌在旁边听着,眉头也跟着皱了皱“是啊,有些人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
江为功的抱怨像是直接从心口里飞出来一样,听到这里便忙又问“他真的没事儿吗?”
高歌说道“还得等大夫看看。”
江为功先自己安慰自己,他碎碎念道“不要紧不要紧,应该没事儿的,既然是殿下救了小舒,自然是那些邪祟都怕的避退了不敢靠近,就像是上次感因寺一样,殿下就是小舒的护身符啊,一定都逢凶化吉的,阿弥陀佛。”最后他合着双手向天拜了拜。
高歌听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殿下是舒丞的护身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