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云层拢不住月的光华,旷野之上洒满点点银光。
项宜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在芦苇丛中过夜了,可如今却被人抱在了马上,环在了怀中。
裹住她的披风有独属于身后人的浓重气息,而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环在她腰间。
除了床榻之上、纱帐之间,两人何曾有这般亲近姿态,项宜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怀中的人略微一动,谭廷便察觉了。
之前同骑她便挺直腰身,哪怕在窄窄的马背上也要与他拉开距离,此番竟又这般。
谭廷心下闷得厉害。
若是平日便不会再扰她,可今日,他一想到她就那么走了,留了封书信,替他把她自己休了,心里就难受的厉害。
她知不知道被休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竟然能把她自己休了。
她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念及此,谭廷没有松开她,反而扣紧了她的腰身,默不作声地将她向自己怀中拢了过来。
项宜在那力道下,茫然地怔了一时。
两人就这般打马向前,行进在月光里。
奇奇怪怪的气氛中又有种奇妙难言的感觉。
项宜只能让自己忽略那种不习惯,安静坐着不动,却在这时想起来一件事。
谭廷本见妻子不乱动了,心下稍安,又见她微微抬了头,叫了他一声。
“大爷......”
她难得主动开口的时候,谭廷还以为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应了她一声,却听见她开了口。
“大爷,姜掌柜的老马跑不动了,还卧在芦苇丛里......”
旷野里静得吓人,只有跑马的声音咚咚咚地敲得人耳朵疼。
谭廷不想说话了。
可低下头去,又看到妻子替老马发愁的眼神,一股闷气又涌了上来。
他直接叫了身后的萧观。
“你现在回去,把老马接回城。”
萧观:“......是”
项宜谢了萧观一声,只是一抬头,看到了那位大爷越发不善的神色。
......
码头。
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
顾衍盛也去找了项宜,却在最后听到了谭廷率先找到了她的消息。
他松了口气,但又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时。
他远远地看向路口许久,半晌,轻轻叹着低笑了一声,转身打马,返回到了码头之上。
月光在湖面上泛起波澜。
东宫的船开了起来。
顾衍盛远远向清崡县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可能,那时就不该来清崡......
......
谭廷一行返回谭家,已经后半夜了。
知县晓得今晚生了大事,特特给谭廷留了城门。
谭廷领了这个人情,让正吉明日去县衙道谢,亲自带着项宜直接回了府上。
马蹄停下,项宜正要下马,不想身后的人先翻身下了马,然后径直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就这么抱着她便往院中去。
项宜吓了一大跳。
“这般不可......大爷快放我下来吧。”
但是那位大爷既没听见,也不说话,只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
项宜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脸色这才似有和缓,嘱咐了下人一声。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许私下乱传。”
他说完,再没有一步停留,就这么抱着项宜回了房中,直到将她轻轻放在了窗边的榻上。
他不说话,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下他们二人,到底是何种情形......
直到他将药匣子拿了过来,又叫了乔荇端了热水上来,项宜连忙开了口。
“大爷不必忙碌,我自己处理便是了。”
可男人却只看了她一眼,抿着嘴角不言语,撩开了她的裙摆,看见了那小腿上的血口。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去,伸手想替她清理,可手指微微触碰到那细瘦的小腿,她便不安地缩了一下。
谭廷怔了怔,亦怕自己不似她那般擅长做这些事,只能无奈退开,将春笋和乔荇都叫了过来,让她们细细替她处理上药。
两个丫鬟动作又轻又快,不时替项宜包扎完毕了。
春笋去端了炭盆上来,乔荇替自家夫人换了被树枝抽打的破碎的衣裳。
谭廷见她不光小腿受了伤,在灯光下细看,连脸上都有两条红痕。
他不免就想起自己还曾经特意嘱咐过她——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最好有人相陪。”
但她不要他这个夫君相陪,还借了姜掌柜的老马,就在夜间、林中、河畔飞奔......
谭廷气了她一时,可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在这等状况下挺身而出,又不由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没能挪开半分。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乔荇替项宜换衣裳的时候,从她衣襟里落下一封信。
“咦?这是?”
项宜一愣,连忙要去拿那书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捷足先登。
谭廷拿到了那封信,直接将乔荇遣了下去。
乔荇一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两人。
项宜看着谭家大和他手里自己仿写的休妻书,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打算。
但谭廷没有看手中的休妻书,反而盯着妻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宜珍这到底是休妻书,还是休夫书?”
他的声音沉得似在水底。
项宜慌了一下,抬头向他看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低头错开了去。
“是休妻......”
“真的吗?真不是休夫吗?”
他又多问了这两句,直问得项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事情发生的太仓促了,是她做的不周全......
可下一息,男人却将火盆拿了过来。
谭廷沉了一气,静静地看着项宜,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说完,径直将那封假休书,掷到了或火盆之中。
火光倏然腾了起来,将一室映得如白日般明亮。
项宜在那骤然发亮的火光里,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耳边来来回回响起他说的那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