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毒辣,龙首镇码头上人来人往,监工看着薛婵,不耐烦道:“你到底干不干?”
“干的。”薛婵垂眸,“哪里签契约?”
监工脸色见鬼,“契约?你还想签契约?”
“若是不签,事后你拖欠我工钱,我该如何?”薛婵认真地提问。
监工白她一眼,只道:“那你别干呗。”
薛婵沉默一瞬,真的觉得此人态度奇差,但谁让没钱的是她,薛婵看了监工一眼,暗道她最好不要欠她工钱,否则薛婵就让她用这辈子挣到的钱去医馆治伤。
薛婵的加入让不少码头工驻足观望,她们个个都生得粗野壮硕,可反观薛婵......细皮嫩肉,都不禁猜想她是不是什么落难的大小姐。
然而很快,薛婵就用自己的实力征服了全码头的女人们——几十斤重的麻布包,旁人都是一次背一个,走得缓慢谨慎、举步维艰。
薛婵一手夹一个,来去如风,嗖嗖地运完了一趟。
坐在一旁的监工叹为观止,呸地一声吐掉了嘴里衔着的草根,惊讶道:“握草,这还是不是人?”
几次运下来,薛婵身边不由围上几人,有人用手摸摸她的肩,有人眼巴巴:“姑娘,你这咋力气这么大呢?有啥诀窍不?教教俺们呗?”
薛婵道:“没有,拿着走就行。”
众人:“......”
码头人来人往,薛婵运了一上午的包,来到监工面前伸手要钱:“我的五文。”
监工抬头,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怯意。
“一盏茶的时间,别人顶多送三趟,我可以送七八趟,自然要比旁人早下工。”
监工不敢不给,立马掏出五文奉上。
薛婵握着那五文,深感当世钱竟然如此不好赚,辛辛苦苦一上午,裁缝店一条手帕都要六文!
想了想,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便立刻折身去寻还有什么地方能赚钱。
龙首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正逛起来需要整整一天。
薛婵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从一开始有目的地搜寻,变成挨个打听,问过饭馆酒肆缺不缺打杂,问过药铺铁匠缺不缺伙计,兜兜转转一整日下来,没有一个人要她,薛婵深感绝望。
不应如此!
她如此武功过人,即便没有九州巅峰时那么厉害,但如今也恢复了三五成,怎么就连个临工都找不到?
而且,她也不是没读过书的。
眼瞧着就要到和同村人约定回家的时间,薛婵一个人默默地走,心中无限惆怅。
可是不光是她,旁人的日子好像也不怎么好过。薛婵一路走来,有年过而立的鳏夫独自带着孩子开了家成衣铺,日日都在为下个月的店铺租金担心。
有独孤老者推着小车在道旁卖自己绣的花鞋,一双手上尽是斑驳的冻疮,冬天已经过去数月了,她的冻疮竟还未长好。
有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客栈当伙计攒钱,老板娘脾气极差,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怒骂,还要被扣工钱。
......人生多艰。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一下子贴了过来,低声道:“小妹妹,我看你在这儿转悠一天了,缺钱花?”
薛婵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女子“嘿嘿”道:“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如何?保准你赚大钱!”
薛婵道:“真的?”
女子连连点头,“我这活儿啊,既不用出力气,还不辛苦,干起来还很快活呢!就是......嘿嘿嘿,需要一点点本钱。”
女子带着她走,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直至最后拐进一个幽深的巷道里,来到一个小门前。
门前立着两个剽悍粗壮的女人,凶神恶煞地盯着薛婵。
在门外面,薛婵就听见里面摇筛盅和搓麻将的声音了。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赌钱。
“我不好此道,抱歉。”薛婵说完转身就要走,身后的女子却是阴仄仄一笑,“想走?这可由不得你!”
两个彪形妇人一步迈到薛婵面前挡她去路,脸上都挂着冷笑。
今天不是很想打人。
薛婵沉吟一声,回眸对引她前来的女子道:“你既留了我,一会儿可别后悔。”
“大!大!大!”
“小!小!小!”
“小本生意,买定离手啦!”
走进小门,里面还挺宽敞,就是味道不怎么好闻,乌烟瘴气的,薛婵皱了下眉,被女子带到一个筛桌面前,女子给负责要筛子的人使了使眼色,那人立马对薛婵道:“小妹妹,买点什么?”
薛婵毫不犹豫道:“买大,五文钱。”
同桌的赌客见状嗤笑:“五文钱也好意思赌?”
薛婵并不理会,只专心注视着赌桌上的情况。
她将今晨辛辛苦苦半日的五枚铜钱往桌上的“大”字上一扔,只等着荷官开盅。
一阵叮当乱摇之后,筛盅打开,里面的点数果然是大。
周围的人都纷纷道:“姑娘好手气啊!”
“天生就该来赌钱!哈哈!”
薛婵神色冷淡,赌钱嘛,最开始赌场的人肯定会让她先赢几局,等人尝到了甜头,便是真正开始吃苦头的时候了。
薛婵倒也不拆穿那些人拙劣的演技,将赢来的三两银子往桌上一放,道:“买大。”
第二把果然又是大,这次的赢面更大,让薛婵分得十五两银子。
薛婵并不走,十五两银子全部压在大上,意思十分明显。
这时候就不免有人道:“小姑娘,赌钱也不是这么赌的,你次次都买大,哪里次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哦!”
薛婵充耳未闻,荷官将筛盅一开,果然又是大。
这个时候,同桌的赌客都惊呼一片,纷纷称赞薛婵是赌神在世,而赢得的钱更是翻了三倍,净赚四十多两。
薛婵将银子一收,道:“我不赌了。”
她话一出,其他人纷纷不干了。
“休想!赢了钱就想走?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就连赌场的荷官也眯眼笑着看她,一副笃定薛婵今日走不了的样子。
好几人拦住薛婵不让她离开,薛婵回头看着荷官道:“是你们让我留下的,一会儿可别后悔。”
荷官心中只冷笑这个小女娃真是狂妄不自知,下面这几把不光让她把赢得的钱全都吐出来,还要让她赔得倾家荡产!
在众人的簇拥下,薛婵回到赌桌,一下子压了全副身家四十多两,道:“大,开吧。”
荷官冷笑,筛盅摇得天花乱坠,最后自信满满往桌上一扣、一开——大!
荷官傻眼。
薛婵一边收钱,一边面无表情道:“承让了。”
见鬼!这绝对是失误!是失误啊!!
薛婵冷眼瞧着荷官鼻尖沁出一丝冷汗,暗道她六岁就在山上跟师父赌钱吃了血亏,给师父她老人家洗了半年的袜子,还能让这小小的龙首镇困住了不成?
“再来啊。”薛婵扔出六十多两的本金,“我还买大,你还敢开吗?”
“开!我有什么不敢!”荷官也较上了劲,摇头晃脑一阵疯摇,啪叽筛盅一开,三个六点。
“见鬼!三花聚顶!绝了!”这回就连邻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
薛婵手快,拿了块布将一百两银子一把收入背在背上,在身后几个赌场打手动手之前率先一脚踢碎桌子。
“你们自己拉着我赌,倒是先翻了脸。”薛婵睨了她们一眼,轻轻松松躲过几人桎梏,一条长板凳踢起一踹,便压倒了一大片涌上来的打手。
“今日倒是多谢。”薛婵毫不客气,拿着赌场白送的一百两银子转身就走。
由于是赌场得来的,本身就是些散碎银子,背在背上倒是沉甸甸的。
但赌钱得来的皆是不义之财,薛婵并不打算留,正在思忖这些银钱的去处,到了官道上竟遇上迎面而来的清河村同乡们。
“小薛!回去了,你背上鼓鼓囊囊的是啥?”
薛婵迟疑一瞬,道:“可否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有些事没有办完。”
今日负责赶牛车的李婶点了点头,“那你快些回来。”
薛婵得了准话,便匆匆离去了。
日头西沉,许多店铺都要准备关门了,薛婵凭着记忆寻到一家成衣店,从包裹里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正在哄着自己孩子吃饭的中年鳏夫。
“这些钱给你,若有条件,还是送孩子去读书罢。”
薛婵塞完钱就走,并不多留,男人望着自己手中多出来的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发愣。
“大娘,别出来摆摊了,没事在家晒晒太阳罢。”薛婵说着,给准备收摊的卖鞋老妪塞了二十两银子。
老妪似乎还是个哑巴,用力地跟薛婵比划着什么,薛婵没看懂,头也不回地走了。
“希望你能考中罢。”客栈的伙计正在外面抹桌子,自己胸前的布兜忽然一沉。
一圈绕下来,最终到了薛婵最先来到的码头,那些人竟然还在背着沉甸甸的麻袋运来运去。
薛婵抓出一把铜钱,挨个塞了过去,拿到钱的人都愣愣看着她。
薛婵给完钱就走,什么也没说,一通挥霍下来,她身上的一百两银子就剩下了十五两。
这是留给江宁的,不知道江宁有没有听她的话来龙首镇谋生,若是有机会碰见,倒是能再给他添些生活的本钱。
十五两银子拿起来总不那么费劲,薛婵先自己收好,打算第二日来的时候再寻人。
坐在牛车上,李婶她们互相笑谈着今日摆摊赚了多少钱,薛婵听着她们口中的数字,不禁有些羡慕。
她才拿了五文。
回村的路上,有一个年迈的老人背着货箱在走。
薛婵看了一眼,忍不住问:“老人家,你卖些什么?”
老者连忙来到牛车旁,打开自己的货箱给薛婵看。
都是些男人用的东西,花黄胭脂,不值钱的珠子,描眉的炭笔,这些东西看上去便颇为廉价,也不知道用到脸上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薛婵沉吟一声,正欲收回目光,忽然看见货箱盖子上挂着的那串手帕。
她伸手摸了一把,很柔软,又厚实,样子也很独特。
老汉忙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很好用的。”
车上的女人打趣:“薛婵,这不买一条回去给你那娇滴滴的夫?”
薛婵想起裴砚宁那条洗得发白的手帕,点点头,择出一条天青色绣着雪梅的帕子,问道:“多少钱?”
“五文钱。”老汉轻笑。
付了钱后,薛婵把手帕收进怀里,告诉李婶可以走了。
“薛小娘好疼她的夫郎啊。”李婶挤眉弄眼地看着别人众人都笑着起哄,薛婵欲言又止。
牛车又开始缓慢行走,到了接近清河村的位置,薛婵便下车步行了,她步履如风,走起来比牛车要快些,正要拜别几位同乡往家里走,然而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村口。
“来找崔钰吗?”薛婵问。
裴砚宁抬眸悄悄看她一眼,低声道:“我来接你。”
“我同她们一起回来,不必接。”
“薛婵!这就是你不解风情了,你看我们几个女人,哪儿有夫郎专门出来接啊?”
裴砚宁被那人的话臊得耳尖烫了烫,飞快地道:“回家罢。”
“哎,薛夫郎,你妻主可买了东西给你!”李婶笑道。
裴砚宁一顿,显然没反应过来那声“薛夫郎”是在叫他,这个称呼头一次让他觉得他与薛婵的距离有那么近那么近。
“是呀,人家精心挑选了许久的,你也不瞧瞧?”同车的人帮腔打趣。
裴砚宁看了薛婵一眼,想确认她们的话是不是真的。
薛婵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从怀里掏出那块新买的手帕塞给他,“就这个,不值什么钱,你大可收着,你原来那块旧的倒是许久不见你用了。”
裴砚宁怔愣一瞬,看着手里天青色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面绣着的小白花。
“给我的?”他声音都哽咽了几分。
呜呜呜,她是多么细心的女人,都能发现他许久不曾用手帕了。
他之前那块旧的之前在霜镇给江宁擦血的时候用掉了。
这、这如何舍得用呀。
裴砚宁的感动真真切切,薛婵敛目看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五文钱而已,用之前记得洗一洗。”
牛车上的几个人伸长脖子看热闹,皆是一脸慈祥的笑意。
唉,年轻就是好啊。
“我带他回去了。”薛婵回身冲她们挥了下手,两个人一起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
“阿婵与村里的人......相处得似乎不错。”
“嗯。”薛婵点点头,她虽然不善言谈,但能感觉到这些人都是好人,若不是清河村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取水又不方便,再加上熟人太多,薛婵倒真想让裴砚宁就此安定下来。
裴砚宁紧紧捂着帕子,心口热乎乎的,自从回来的路上薛婵跟他说了她的身世之后,裴砚宁便再未听见薛婵喊过他的名字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在悬崖边,她跳下来的时候喊的那一声“阿宁”,清悦又好听,这辈子都能印在他心里。
他真想......再听一遍。
“阿婵。”裴砚宁试探着开口,“你能叫叫我吗?”
薛婵道:“裴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