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把袁香儿带回了自己的家。
夯土砌成的院墙,茅草堆筑的屋顶,内有小小的两间茅屋,一个黄土找平的院子,院子里养着两只瘦弱伶仃的母鸡,除此之外,这个家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以至于南河等人甚至没有进屋入座的空间,只在院子中驻立等待。
袁春花偶遇多年不见的小妹,心情激动,且顾不得别的。领着袁香儿进屋,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早就红了,
“长了这样多,胖了也白了,变漂亮了。阿姐刚刚在后头看了你许久,都不敢上前相认。”
她扯动嘴角想要给久别重逢的小妹勉强露出个笑来,眼泪却忍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只得用袖子捂住了脸。
“香儿你不知道,当年你被领走之后,我和招娣抱着连哭了好几天,那段日子夜夜睡不好,总梦见你被人欺负,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喊姐姐。”她说着说着越发哽咽了起来。
她六七岁的大女儿,领着三四岁的妹妹,很懂事地端着茶水进屋,慌忙安慰母亲,“娘亲莫哭,娘亲怎么哭了?”
袁春花匆忙抹了一把眼泪,“没有,不曾哭。娘亲是高兴的。大妞二妞,这是你小姨,快叫人。”
两个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了人,把手中那一碗新泡的粗茶摆在桌面上。
“别只端这个,去,去煮几个荷包蛋,放点糖,给院子里的那些客人一人端两个。”袁春花对她的大女儿说。
年幼的小姑娘明显的踌躇了一下,鸡蛋和糖对她们家来说可是金贵物,今日来的客人又这样的多。
“快去啊,愣着干什么,娘亲十多年没见到你小姨了。”袁春花推了她一下。
不多时,白胖胖的荷包蛋泡在糖水中,被端到了桌上来。
“快吃吧,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袁香儿喝了一口,白水煮的汤里带着一丝蛋香和甘甜,在记忆中似乎只在小弟弟出生时吃过一次。那时候大概也不是喜欢这种食物,而是因为没得吃,整日都饿得慌,难得见着点荤腥,差点没把舌头吞了下去。
两个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她,正忍不住地悄悄咽口水。
七岁和四岁,脏兮兮的脸蛋,枯黄的头发,柴火一样细廋的四肢,年幼的拉着姐姐的衣襟,像极了袁香儿和袁春花小时候。
袁香儿就把碗里的荷包蛋喂给她们吃,一人一口地喂进去,把两个小姑娘喂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我八年前嫁到这个村子,离咱们娘家倒也不远,偶尔还能回家看看爹娘。家里如今盖了两间新屋子,去年给大郎取了媳妇,弟妹现已有了身孕。小弟再过上两年也该成家了。奶奶还在,只是起不了床,也不太认得人了,日日还喝着药”大姐絮絮叨叨说起娘家的情形。
唯独没有提到家里的另一位女孩。
“我二姐呢?”
“招娣她……”袁春花迟疑了一下,“爹娘把她嫁给镇子上的一位员外做了小妾。”
袁香儿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接着喂完了整碗糖水,拿帕子给两个小姑娘擦嘴。
“把我一个卖了,还不够吗?”她收回了碗,说得很平静。
“招娣自己也愿意的。她说不想嫁到穷人家过苦日子。”袁春花叹息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家里两个男孩,总要传宗接代,只恨我没什么用,帮不怎么上娘家。”
她握住了袁香儿的手,“阿香,你得了空,也该回去看看。”
袁香儿看着大姐的手,那手指粗大,布满了裂纹和老茧,是经过多少辛劳,才能将女性一双柔软的手变成这副模样。
大姐无疑是一位既勤劳又温柔的女子,背着弟弟走在山路上,还不忘从年幼的袁香儿手中分走一份猪草的重量。
她会一边垫着脚站在椅子上做饭,一边从锅里抠出一点好吃的,偷偷塞进弟弟妹妹的嘴中。
永远忙忙碌碌的长姐,几乎就像不曾有过童年的人一样,天生就成熟懂事,从小就任劳任怨。
袁香儿无疑很喜欢这位一起生活了七年的姐姐,但同时她也绝不会认同姐姐这种被时代固化了的生活观。
院门外传来一点响动,一位猎户打扮的男子推开院门进来。
袁春花拉着袁香儿出来介绍,“香儿,这位是你姐夫。郎君,这是我娘家最小的妹妹。从前和你说过的那位。”
那男子身材魁梧,肌肤黝黑,挑着一担子的柴。进了院子看见坐了一院子的人,每个人手中都端着盛鸡蛋的碗,脸色就不好看了起来。他黑着脸,也不打招呼,闷不吭声地进去去了。
袁春花十分窘迫,安抚了一下袁香儿,又匆匆跟进屋子里去了。
很快屋内传来夫妻俩争执的声音。
“小宝他娘,你这娘家人来得也未免太频了些。去年小舅子成亲,你把家里那点积蓄全拿去了。前些日子岳母才来,你又把我留给你炖汤的山鸡塞给了她。要知道你这还喂着小宝呢。”
女子细碎而又委屈的解释声隐隐传来。
袁香儿取了两个荷包里,蹲下身把它们放进了两位侄女的怀中,进屋去和大姐袁春花告辞。
袁春花既狼狈又不舍,见着袁香儿态度坚决,只得含泪将他们送到门外,
她依依不舍地拉着袁香儿的手不放,嘱咐道“阿香,你若是得空,常回去看看爹娘。”
袁香儿开口,“爹娘当初既然将我卖了,三十两银子,生恩就算了结,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袁春花大吃一惊“我们生为子女,如何能这样说话?爹娘毕竟是爹娘,断没有不认的道理。何况当初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当年那份卖身契我明明白白看见过,那上面清楚地写着,生死病亡,各由天命,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绝无纠缠,永不相认。爹娘既然把我当货物一般卖了,自然就不再有我这个女儿。”
“那……那只是按着惯例抄的卖身契呀。”大姐呐呐道,她实在想不通,当年温柔懂事的小妹,怎么会说出这样悖逆人伦,不认父母的话来。
袁香儿慢慢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告辞离开。
“大姐,多多保重。香儿若是有空,再来看你。”
……
袁香儿沉默地走在路上。
清源看了这一出故事十分意外,“你这个女娃娃的性格倒是十分矛盾,平日里看起来明明那么的心软,为何对自己血脉双亲倒是这般无情。小香儿,别闹别扭,你爹娘毕竟生养你一场,既然离得这样近,几步路的事而已,还是拐过去看看吧?”
在这个子不言父过的时代,即便是清源这样的修行之人,也难免不能理解袁香儿的心态。
乌圆不高兴了“凭什么要阿香去认回他们,既然他们小时候就不要阿香了。阿香自然也可以不要他们。谁生的不是重要,费心将自己养大的人才是最应该孝顺的人。像我的父亲就不是我亲爹,我一样很爱他,只听他的话。”
胡青“就是,阿香别听臭道士的。啊,乌圆你爹不是你亲爹么?”
乌圆说漏嘴了自己的身世,十分懊恼“不是亲爹怎样?我爹比亲爹好多了。”
渡朔“我们不管谁是生父生母。从蛋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带着自己长大的就是父母。”
这里说着话,身后传来呼唤声。
袁春花的丈夫气喘吁吁地一路追了上来。
“小姨子。”他弯着腰喘了几口气,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不好意思的红色,“我是个粗人,不太晓得礼数,刚刚是我失礼了。”
他把手上两个鼓鼓的荷包递给袁香儿“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拿。”
荷包里装了一点碎银子和两块金锭。这些东西对袁香儿来说算不得什么,但眼前的男人跑得满头是汗,坚决地推拒,尽管这些钱财对那个穷困的家庭能起到很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