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紫色雷云搅动着整个穹顶,狂风不知何时席卷,挟裹着滔天的威视如巨龙咆哮。
整座城的人都被这狂乱bào • dòng的洪波惊醒,长街上一扇扇门窗被推开,或是打坐或者休息或还在玩乐的修士们纷纷探出头,震惊往四周张望:“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了?”
“是有人渡劫?金丹雷劫?”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轰”的一声巨响震彻耳畔,所有人骇然抬头,眼睁睁望着那黑暗的天幕缓缓撕裂开一道巨口,在翻滚吞吐的雷云中,璀璨金光乍现,刹那间夺走了所有人的视野。
“这雷怎么是金色的?!”
“是啊,便是成元婴也没见过金色的雷劫。”
“这是……传说中的,金雷!”
“金雷?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金雷!”终于有人骇然喝道:“传说中有大功德大传承的尊者转世、得天道爱重,天道为嘉奖其功德,赋予大气运、大命理,为显护佑,会特降下金雷,彰显与众不同之尊。”
“竟是如此——啊!降下了!雷降下了!”
刹那金光刺目如巨斧劈裂天际,第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林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抱住。
他身上是挥不去的血腥味、有汗水,有泥尘,他抱住她的手臂很紧,林然摸到滑腻的血,到处都是血,在他破损的、折裂的皮肉骨骼上蜿蜒,让人不禁恍惚,一个人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闪耀金光咄咄而来,却被他挡住,那雷劈在他身上,林然嗅到更浓郁的血味,他闷哼一声,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身上的伤口被生生劈裂、再迅速愈合,逐渐磨砺成更强悍柔韧的体魄。
这时,那只手臂抬起来,手掌按在她肩膀被贯穿的伤口,下一瞬,庞大的霸道的金色灵气汹涌灌入,林然感觉到处都是麻痒,是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愈合,连带着之前受过天罚的暗伤都在迅速恢复。
林然抬起头,对上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金色是那么的美丽、辉煌,最纯正黄金浇筑,像年轻狮王威风凛凛的鬃毛,踩在高山崖顶俯瞰无垠山川草原时随猎猎咆哮飘扬。
林然本来想郑重一点,奈何全身太麻了,麻得像她所有的痒痒肉都被同时被挠,那酸爽,以至于她的表情管理失控,脸部线条不由地有点扭曲:“恭、恭喜你,要结丹了。”
元景烁望着她,他的目光复杂而专注,金黄色眼眸是世上最华丽的镜,也因此林然更清晰看见他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像个智障的笑脸,顿时羞耻,咳了咳,正要说什么,却看见那边一个人影迅速往城外窜去,林然脸色一变:“毕烽!他要跑——”
毕烽已经堕魔,被心魔操纵神智的修士实力大增、而与之也会变成残暴嗜血的怪物,若是让他逃出去,不知要造出多少霍乱。
“不能让他逃走!”
林然要拔剑:“华阳城的主事人就要来了,我去拖一拖,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元景烁静静望着她,林然一时顾不得他,就要去追,身体就是一轻,已经被推着轻飘飘落在地上。
林然扭头,眼看劲风骤然自云景烁身边汇聚,咆哮着贯穿天地,轰然又是一道金雷劈下,璀璨的雷光穿透飓风重重劈在中心的他身上,隔着狂乱的风旋看不清他眉目,只能看见风中千万道金光浮现,它们簇拥在他身边,缓缓化为无数金色冷刃。
疯狂逃窜的毕烽已经看见华阳城的城门。
他成功了,他能活了!只要逃走,只要去了幽冥,他就能活了!
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扩大,毕烽突然心头大悸,冥冥中不可说的强烈不详预感,让他不安。
在这种无法言状的浓郁不安中,他回了下头。
他回了头。
他看见,那个怪物一样恐怖的少年,高高立在漫天飓风中,无数金纹如星光环绕,惊雷如巨龙顺着他坚挺健韧的身体蜿蜒咆哮,他缓缓抬起了手臂,于是那些金纹化为的利刃,一寸寸调转刃锋——
隔着半座城,毕烽对上一双眼。
一双金色的、神祇般冷漠骇人的眸子。
最后一道惊雷轰然劈下,无数金光铺天盖地冲覆了他整个世界。
“不——”
……
林然眼看着金光将元景烁和毕烽覆盖,就知道这波儿稳了。
“这挂也太大了…”
林然望着漫天金雷,忍不住感慨,又突发奇想:“金雷,是不是传说中什么上古巨佬转世来着?你说他还有什么记忆吗?”
天一懒洋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林然砸吧一下嘴,果断摇了摇头:“算了,他是肯定不会说的,八成还要嫌我烦人,凶巴巴的…青春期的熊孩子可惹不起。”随口吐槽着,林然瞥见不远处缩在墙角的小月,顿了顿,往那边走。
天一其实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别人去问、元景烁理都不会理,但若是林然去问,那小子怕是真会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天一就是有这种信心。
他觉得林然对于元景烁来说挺不一样的。
但是天一看了看轻快走向小月的林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说出来做什么?元景烁终究有他自己的阳关道,林然也有自己的独木桥,机缘巧合遇上了、一起并肩走一段,到了合适的时候各自道别、分开、走远,也许几十几百年后能有缘再见,他有了挚友红颜,她站在师门兄妹身边,彼此相视一笑,就够了。
所以还说出来做什么?
元景烁不想要牵挂、不想要情深,林然更不需要。
天一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把所有看出的看不出的都咽回喉咙里,沉默不语。
林然一无所觉地走到小月旁边,看见这反社会人格倾向的小兔妖直勾勾盯着半空中的金光,那小眼神一眨不眨的,小脸泛红、呼吸急促,眼睛水盈盈的,满脸甜蜜和羞涩。
林然有一瞬的沉默。
虽然但是,这个小姑娘,有时候真的莫名让她回忆起被某棠市支配的恐惧…
林然想到那一张张北欧风粉纱帘五百米大床,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月痴迷地望着铺天盖地的金雷,仿佛能看见里面男人年轻挺拔的身影。
这时她感觉身边被覆了一道阴影,她回过神,才发现那个奇葩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也仰头看着天上横飞的金光。
小月瞬间警惕,手心不动声色凝出尖刺,神情无辜:“然姐姐,你看,元大哥好威风吧。”
林然:“嗯。”
小月软软说:“然姐姐让我救人,我可都努力做到了,我很努力保护元大哥的哦。”
林然:“嗯。”
小月仍不放心,盯着林然轮廓柔和的侧脸,见她身上之前被毕烽伤的伤势都痊愈了,而且似乎被元景烁分享了金雷灵力,修为又有精进。
小月眼露怨恨,心底盘算,算计着自己若此时暴起杀死她能有几分胜算?却不甘不愿地发现自己成功的几率不大。
…这女人着实讨厌!
小月咬咬牙,窥着她神色,小心试探:“最后那个家伙儿太凶了,人家害怕,不过我也不是退后,我是打算找准时机袭击他给元大哥搏出一条生路的,我喜欢元大哥的,我是不会抛下他的…”
林然终于看了看她。
她站着,小月蹲着,从小月的角度来看,她几乎是俯瞰自己。
小月心底瞬间涌满了阴郁暴戾的杀意。
这种姿态,又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简直让人——
小月全身绷紧,脸上笑容怯生生的、甜美的,没有人知道她脑子填满了多少骇人的念头。
林然望着她,突然道:“不想蹲就起来,谁也没不让你站起来。”
小月悚然,所有疯狂的暴欲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看着她。
林然没理她,又去看元景烁。
小月迟疑了两秒,迅速站起来,警惕地一步一步后退,娴熟地避进阴影里。
肩膀的伤口始终没有凝固,鲜血淌在手背,小月下意识低头舔了舔,却意识到这种动作活像个没开化的兽类,僵了僵,眼神阴郁,抬起头来再也不管伤口,任由血往下淌。
她没注意,林然不知何时望向她,看完了她全程的动作。
半妖半妖,半人半妖,也是非人非妖。
它们血脉低劣、寿命短暂、修为孱弱。
它们的血肉和妖丹是珍贵的宝物,它们的伤口极不易愈合,人类的丹药法宝于它们没用,可它们也没有妖族强悍而能自发迅速修复伤势的强大体魄。
半妖,就像生长在野外的白化物种,是美丽而脆弱的异类,甚至是许多人眼中苍天造物失败的…残次品。
林然突然走过去,手压在她肩膀,白绒绒的利爪凶狠挠来,林然另只手握住,反手就扣着负在她背后。
小月瞳孔骤然化成诡异的满圆瞳,转过脑袋就要狠狠咬断林然手腕,却被她又扣住下巴,下一瞬,精纯温和的元气从肩膀涌进来。
小月僵住了。
满瞳倒映着那张秀美的面容,她的眉目清淡,平静的目光,与那时心平气和说“别给我机会杀你”时没什么两样。
小月心底突然升起邪火,躁戾得恨不得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
灵气对半妖恢复的用处小,林然渡了点更精纯的元气给她,看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收回手,这才松开她下巴。
她下手没留情,小月下巴清晰几个被手指扣出来深深的红印,一被松开她就退后几步,手掌紧紧捂住下巴。
林然也不在意,甩了甩手上沾到的血。
小月冷不丁问:“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林然却明白,笑了笑:“一码归一码。”
为一己私欲肆意虐杀别人,林然看不下去;但小月为救元景烁拖延毕烽城主而受伤,哪怕是别有目的、是受了自己的威胁,哪怕在最后她仍然放弃了元景烁,就只凭她出过手、受过伤,林然就不会让她吃亏。
如果将来决定了杀她,林然下手不会有半分犹豫,但这并不妨碍自己现在把欠的还清楚。
她说得坦荡,背脊纤拔、青衫长剑,只如清风朗月,让人根本无法怀疑
——她是个天生不会说谎的人,清明温厚得让人生恨!
小月咬住唇,死死盯着她,眼中忽然爆出残酷的狠毒。
她脸上被诡异的白毛覆盖,骤然扑上来,双手尖锐利爪伸出,以不死不休的凶悍狠狠咬向林然脖颈。
嘿…林然有点气,又莫名好笑,长剑一挑轻巧割断挠来的爪甲,另只手再次稳稳扣住她下巴:“刚才的红印子还没下去,又得来一道,你背对着我偷袭都算是你有进步,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小月不说话,怨毒瞪着她。
“别瞪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林然有点头痛,这哪里是兔妖,兔兔那么可爱,这凶残得就差给人脑浆挠出来的哪里是兔兔?!
林然觉得这家伙太嚣张了,她得给镇压一下,她掐住小月的下巴,小月不断挣扎,却还是被强迫露出嘴里的牙。
林然望着那一口白亮白亮的牙,这锋利的,哎呀…不能说是吹毛即断,只能说是削铁如泥。
尤其是那最前面两对大板牙,哎呀、哎呀个妈…
“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林然吓唬她:“否则我给你牙掰断。”
小月眼中凶光毕现,双腿一蹦竟然生生缠住她的腰,整个腰身生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挣脱她的手,扒住她的脸张嘴就要咬。
林然被这蛇似的大长腿一勒险些没勒岔了气,她咳嗽着往后退泄力,横过剑刃塞在小月嘴里,小月猝不及防狠狠咬住,瞬间嘎嘣两声。
小月僵住。
“…”林然努力压住疯狂上扬的唇角,强作镇定:“我都说了板牙——”
不远处忽然几道流光降下,属于金丹后期的强悍威压覆盖全场。
林然眉目一凛,反手把扒身上恼羞成怒还要作妖的小月撕下来扔到一边,足尖在半空一点,旋身挥剑轻巧接下那股余势,跃空几步径自在几人面前落下,掌心风竹剑划过一个半弧剑尖朝下,她双手抱拳拱手,声音清朗:
“见过诸位前辈,之前有恶徒袭击,我们仓促迎敌竟令家弟感悟到结丹契机,如今不得不在城中渡劫,深更半夜不慎惊扰了城中百姓与前辈们,实在是歉疚,家弟正在尽力拖延犯人,只等前辈们将犯人绳之以法。”
云长清远远望见金雷幻化的万千刀影,飓风隐约可见一道少年背影,劲瘦、凌厉,刀铸般挺拔,竟让云长清莫名瞬间就想起前两日遇见过的那个少年郎。
难道是他?
“城主府到,闲人退散!”
城主副使挥开霸道的灵气,震得不知何时围聚起来兴奋观望议论的修士们如惊鸟散开,灵气横冲直撞眼看要撞进前面的雷劫范围,云长清在后面看得眉头微皱,拂袖正要挥去,就见那道余流被一道青光接下,清冽剑风一闪而过,纤瘦的身影已如惊鸿落于眼前。
云长清仿佛嗅到空气缓缓浮动的竹香。
他微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澄透清亮的眸子。
她着一袭素衫,乘夜色而来,乍眼看不清眉目,却能看见清瘦的身姿,骨廓纤拔如竹,手中斜握青色长剑。
青剑在她掌心轻转,剑光映亮了她眉目,是一张极清艳的脸庞,尤其一双杏眼,不媚不妖、不娇不怯,却天生含着一段柔软笑弧。
云长清怔怔望着她那抹笑意,很久,心口忽然缓跳了一拍。
城主副使见一个年轻女修轻巧接住自己的余势,刚是惊讶,就听她站在面前拱手,小嘴叭叭叭就开始解释,不过几息时间,就口齿清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副使呆了一呆,才渐渐琢磨过味来,
好家伙,这女修三言两语把他们架得高高的、自己的责任一应摘了个干净——这是怕他们图省事不管谁是谁非一锅端,她在这儿先发制人来了。
副使啼笑皆非、又有些警惕,他原本倒真有这个打算,如今多事之秋、城主又不在,发生了这种当街违反禁令的事,他这个暂代守城当迅速用重刑重典镇住一切宵小,管它什么谁是谁非,反正都是惹麻烦的,只把闹事的一应解决是最省心省力又周全的法子。
不过这女修如此高帽子一戴,他倒是不好那么做了,副使三分不悦三分好奇看去,正欲呵斥,就看见一张盈盈浅笑面庞,亭亭秀丽、风骨清绝,不似寻常散修,一顿,原本要出口的呵斥在嘴里转了转。
他身边云长清忽道:“副使肩负治城之责,自会明断是非、还以无辜者清白。”
副使一噎,但也素闻这位云家少主为人清正,他自然不能反驳,转了话风:“云公子所言极是,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然看出副使变幻的心思,顺着清朗声音望去,见是个清贵俊秀的青年,认出是那日偶遇助他们脱身的队伍领头人,心里更有好感,拱手道:“前辈高义。”
云长清听她脆亮亮唤自己前辈,莫名一阵耳热,偏过头去缓了片刻,却没忍住,又看了看她,对上她明亮的目光,浅笑着点头。
恰在这时,天空翻涌的雷云消散,金雷湮没为无数金色灵光碎屑,露出元景烁神祇般屹然挺立的身影。
他静静站在半空,赤裸着半身竟绘满了金色繁复的符纹,如盘龙盘绕过少年瘦削柔韧的胸背、劲腰,最后顺着瘦窄的人鱼线没入腰腹下不可见的地方。
“是…封禁之术?”
副使望着少年身上的金色符纹,惊愕不已。
封禁之术是上古秘术,本就少人得见,他也见过几次、都是封印物件,从没见过有在人身下封的。
云长清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出身云氏、长于九门圣贤学宫,见识更渊博,深知天下之大奇人无数,惊讶过后便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元景烁熟悉的面庞,不由心笑缘分,又是金雷,又是封禁之术,这让他颇有欣赏的少年郎果真有龙凤才华。
那金色符纹不过转瞬便隐没于少年身体,他终于动了。
他信步自半空迈出,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青衫女子面前。
林然刚要招呼元景烁,就见他平伸出手臂,摊开——露出掌心一颗破裂暗淡的金丹。
林然:“…嗳?”
“毕烽的金丹。”
“我许诺过,会抓到他给你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