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课间休息,凌燃一目十行地把整个草案文档看了一遍。
纯英文版,除去各种冠冕堂皇的复杂措辞,总结下来,一共就两点:
一、goe加分重新由+5时代回到+3
二、增加节目内容分所占系数比例
文档里还对这两处改动进行了详尽体面的解释和说明。
“过往执行分的增加,使裁判们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也因此引起了很多观众们的质疑和不满。花样滑冰被誉为冬奥会皇冠上的明珠,理当是充满艺术和美的竞技体育项目,独一且无二,所以在综合考虑了……我们决定回收这项过于宽泛的权力,让打分更加的公正和合理。节目内容分的调整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很冠冕堂皇的说辞,每一句都像是在为花滑的未来着想。
却看得薛林远当场就火冒三丈。
把文档转发出去的同时,就在办公室疯狂跟秦安山吐槽。
“goe+5变+3,加分系数范围变小,正好可以降低跳跃之类的技术分最终得分!节目内容分就更不用说了,谁不知道这玩意儿明明有规则,但是裁判们从来就没照着规则打过,基本上全凭喜好!你说说,这不都是针对凌燃来的?说是为了更公平公正,回归节目艺术性,我信他个大头鬼!”
薛林远气得在办公室一刻不停地来回踱步。
秦安山也渐渐皱起了眉头。
只有冰场里才结束一节公开课正在休息的凌燃看着看着,就挑了挑眉。
就这?
真是毫无新意。
他还以为滑联计划了小半年,连世锦赛都没有心思给自己下绊子,是憋出了什么大招,没想到还是老一套。
技术分,节目内容分,两项变着来。
从前四周跳刚刚开始的时候狠抓技术分,把goe从+3变成了+5。
现在四周跳彻底井喷,越来越多的人掌握了四周跳的技巧,自己甚至安排上了全五种四周跳的节目,他们就把goe从+5改回了+3。
改到技术分拉不开很大的差距,再提升节目内容分的占比,最终得分排名就依然牢牢地掌握在他们手中。
很老套的手段。
但不可否认,也是真的有效。
就是有点不要脸。
可滑联不要脸的名声早就传开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己挡了滑联的道,被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针对,甚至上升到修改规则的地步,说实话,感觉有点微妙。
自己已经到了让滑联不得不修改规则,还是自打脸地把规则修改回上一个时代的地步了吗?
凌燃看着文档里排列工整的大小字母,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有一点松口气,也多少有点不高兴。
但他现在还有课要上。
上完课再跟教练他们商量商量,或许还需要跟阿洛伊斯他们打打电话。
凌燃心里想着,就把喝完的水杯放回原地,转身往冰场里走。
他很快整理好了表情,等到了看台边,脸色就已经恢复如常。
冰场里四散玩耍的小豆丁们一看见他来了,就兴高采烈地围了过来。
他们都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又超级厉害的温柔大哥哥。
一围过来就开始叽叽喳喳地用脆生生的童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
“凌燃哥哥!”
“小凌老师小凌老师!”
喊什么的都有,像唐一啸那样自来熟的,甚至跟着偶然来看热闹的焦豫,大着胆子喊过一回“燃哥”了。
满满一圈的星星眼,写满了真挚纯粹的崇拜与喜欢。
凌燃笑着点点头,看看时间,也到了下一节课的时间段了,就招呼着小豆丁们往旁边的休息室走。
“接下来的课我们在休息室上。”
方书辛挽着唐一啸的胳膊,大着胆子问,“凌燃哥哥,我们不上冰了吗?”
凌燃拎起自己的背包背上,“现在有比上冰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讲。”
“什么事呀?”
小朋友们睁大了眼。
凌燃笑了笑,破天荒地卖了个关子,“到了休息室再说。”
小豆丁们好奇心都起来了,手拉着手就往休息室走,然后按照小凌老师的要求围坐成一圈,两眼放光地望着少年。
凌燃把背包放下,坐到圈子的最中心,摸了摸背包里写好的稿子,到底还是没有拿出来。
“两天的学习即将告一段落,最后一节课,我想给大家讲的内容是:努力与心态。
我参加过很多比赛,每一次比赛结束后,就会开始反思,自己取得好成绩的原因。从节目的复盘开始……”
凌燃的嗓音清朗如水,不紧不慢,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刚刚压根就没有看见什么针对自己的新规则草案。
见小豆丁们听得也很认真,少年俊秀的眉眼就多了几分笑,语气越发地温和。
“努力地练习出更高难度的跳跃步法和旋转,努力地编排进更多高难度的技术动作,努力地将所有的节目滑到最好最完美,就是我能够拿到好成绩的唯一捷径。
世界上有很多热爱花滑的人,也有很多天赋惊人的专业运动员,他们也都在日复一日地训练,努力地试图做到最好。
想要赢过他们站到冠军的领奖台上,就一定要付出比他们更多的汗水和努力,才能在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舞台上战胜他们。”
说完了努力,凌燃换了个方向,尽量照顾到在场的每一个小队员。
“比赛使用的冰面有1800㎡,比四个篮球场还大。一个人站上冰面的一瞬间常常会有一种渺小孤独感,等四面观众席坐满观众时,无形的紧张和压力就会如约而至。
会不会摔倒,能不能拿到第一,观众们会不会喜欢这个节目,裁判们是不是真的公正……每一位即将登上赛场的运动员的脑海里都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已经付出你能做到的一切努力,确信自己不会再有任何遗憾,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请一定要相信自己。
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你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全力,只要你成功滑完那套在冰上在脑海里早就已经滑过千百次的节目,整片冰面都会为你欢呼和喝彩。”
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自己内心深处最真诚的想法,积极乐观的情绪跃然在眼角眉梢。
小豆丁们睁大着眼和嘴认真听,肉乎乎的小脸都绷得紧紧的。
休息室里气氛一片温馨。
这让看见消息赶来的陆觉荣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从门缝里看了一会儿,确认凌燃语气神态都很正常,就放轻脚步往回走。
一直走到薛林远和秦安山都在的办公室,才气得一拍桌子,“老薛,凌燃还在上课呢,你给他发什么消息?得亏这孩子心态好,跟没事人儿一样,要不然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薛林远耷拉个脑袋,“我这不是手滑发错了,本来要发给你的,结果气得两眼发花,就发给凌燃了。”
陆觉荣简直都要气笑了。
“凌燃的头像是一枚冰蓝色的雪晶花,我的头像是蓝天白云,就这你还能看混?”
薛林远头也大,捂着脑袋后悔不迭,“气得两眼发黑,谁有哪个心思看,你们都是蓝色系的,还排并排,手一抖就发错了。”
陆觉荣还想再说什么,就被秦安山不耐烦地打断,“发错就发错,凌燃又不会被这点打击打倒,他比谁都知道滑联要针对的到底是谁。”
薛林远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所以后悔是有,但满心满眼都还是这个新规则草案的事。
“老陆,赶紧说正事吧。”
陆觉荣被噎了一下,“得得得,到底是你们俩嫡嫡亲的徒弟,你们最了解他,一点都不担心,就我这个搁了几层的瞎操心!”
他随口抱怨一句,泄气似地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这个新规则,还真跟班锐那头预测的差不多,就是压技术分提内容分,刚刚好跟上一次的修改反着来,也算是老招数了。”
薛林远叹了口气,“招不在新,一针见血。凌燃之前累死累活地拼技术拼难度,p分刷不过就死磕技术分,这下好,一招回到解放前了。”
秦安山看问题更深入些,“这是因为滑联对眼下成年组和近几年要升入成年组的后续运动员没有了信心。
他们不相信会有人在技术难度上超越亦或者能比肩凌燃,所以干脆一刀切了,把技术分的分差控制在他们所能调控得最小范围,在节目内容分这种偏主观的分数上动手脚。”
薛林远忍不住地苦笑。
“能逼得滑联改规则,还让他们盖章认定难以超越,咱们凌燃也算是出息了。
就是这故意针对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啊!
这个新草案一出来,花滑界都得抖三抖。上一版规则用了太久,多少人都在死磕高难度跳跃,为此不惜砍掉步法和衔接,冷不丁又改回去,就跟开玩笑一样。”
谁说不是呢。
这个新规则一出,别说凌燃了,像卢卡斯他们可能都会被舍弃掉,也不知道滑联打算捧什么样的人上位。
办公室里的三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难不成全三周套就能上台子的时代又回来了?
薛林远直接打了个激灵。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四周跳的基础分放在哪里,就是执行分范围改小了,大家也还会继续冲击四周跳。
顶多就是凌燃这种上全五种四周跳的节目变得更加不划算而已。
以后大概是很难见到了。
薛林远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咽了下口水。
“新规则一出,goe重新改回+3时代,那是不是说凌燃才刷新的世界纪录就会被尘封,以后都再也没有人能超过在世锦赛上的短节目自由滑总分这三项纪录?”
秦安山肯定道,“除非滑联自打脸再改回去,要不然以后都没有人能拿到比凌燃更高的分数。”
陆觉荣被逗乐了,“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一回事,要不是新规则之后的新记录另外算,凌燃肯定一直是世界第一。”
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意外收获?
三个教练苦中作乐地动了下嘴角。
薛林远想到自己昨天才送到冰协的材料,“但愿班锐那边牵头的事能起点作用。”
陆觉荣叹了口气,“凌燃的公开课要结束了,下一步有什么安排?他新赛季的曲子选好了吗?”
秦安山就皱了皱眉,“目前遇到了点困难。”
陆觉荣眉头一跳,“你都觉得困难,那一定是大.麻烦,怎么了,凌燃是还没有想好自己新赛季上什么曲子吗?”
薛林远也参加的选曲的事,闻言就一抹脸,“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想好了,才觉得为难!”
薛林远把凌燃选曲的想法和困难一说,陆觉荣登时就吓得手一抖,“这也太敢想了吧?凌燃真的这么说?”
他看向秦安山,对方就点了点头。
“那可真不是件容易事,也就凌燃敢想敢做。”
陆觉荣摇摇头,“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就跟我说,我再找人想办法。但新赛季的曲子还是得尽快定下来,都六月份了,编舞也要花上好一阵子。”
薛林远和秦安山都没有什么意见。
他们又讨论了一通新规则草案的事,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薛林远就站起了身,“我去接凌燃。”
秦安山也摇动了轮椅,“我也去。”
陆觉荣:“……”
刚才不是还说不担心的吗?怎么现在都在抢我台词?明明他才是负责这次公开课的人好不好。
“疼徒弟就疼徒弟,就是没见过你们这么心疼的。”
下电梯的时候陆觉荣小声嘀咕了句。
薛林远和秦安山难得地默契一回,都装没听见。
训练馆一楼,凌燃正在跟这些小朋友们道别。
老实说,有点手忙脚乱的。
原本一切还都好好的,他没有看稿,完美地将自己想了好久想要表达的意思,用这些小朋友所能理解的思维讲解出来。
小豆丁们也都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举手提问互动。
可没承想,他刚刚宣布本次公开课到这里就正式结束,这些小孩的脸一下就变了。
几个年纪特别小的,当时就哭丧了脸,其中一个看上去秀秀气气,敏感纤细的小朋友直接就开始擦眼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他一哭,那几个原本没想哭的也哭了起来。
休息室顿时哭声一片。
凌燃:?
凌燃:!
少年当时就慌了。
他只有一双手,抱了这个就抱不了那个,连擦眼泪都赶不及,偏偏哭泣的小朋友是世界上最难讲道理的物种。
凌燃硬着头皮把几个哭泣的小孩都抱在怀里,努力放柔了声,“别哭了别哭了,是我讲得不好吗?”
小豆丁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为什么要哭?
没有哄孩子经验的少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有个脸生的教练听见声音,推开门走进来,一把抱起了自家正在哭着的那个小兔崽子,笑得很无奈。
“他们是舍不得你才哭的!”
凌燃愣了下,垂下眼,就跟泪眼朦胧也要望着他的小豆丁对上了视线。
公开课只有短短两天,他连这些小队员的名字都还没有记全,也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这么喜欢自己。
少年颇有点手足无措。
好在其他教练看见时间到了,就陆陆续续地赶过来认领孩子。
哭泣的那几个小孩很快被教练们哄好,但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最喜欢的小凌老师。
看上去就可怜兮兮。
凌燃被看得心软,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感觉衣角被拽了下,低头一看,就是总能抢先举手回答问题的唐一啸小朋友。
唐一啸也有点想哭,但他自认为自己都是大孩子了,哭起来太丢人,就硬生生忍住了。
他瓮声瓮气的,“凌燃哥哥,以后我一定会努力训练来国家队找你的!”
这话一下就提醒了其他小朋友。
好几个小豆丁蹬蹬噔地跑到凌燃身边,努力仰着头。
“凌燃哥哥我们也会来找你的!”
“我以后一定也能进国家队!”
他们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就像是在跟此时此刻最最喜欢的人许诺保证。
凌燃心里有什么被击中一下。
他像明清元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轻轻摸了摸唐一啸的脑袋,“那你一定要加油,我会在国家队等你们。”
几个小豆丁破涕为笑,用力地点头,“嗯!”
方书辛脸都红了,却还壮着胆子,“凌燃哥哥我们一定会努力进国家队的,所以你也要加油,以后拿更多更多的冠军!”
“对,拿更多更多的冠军!”
“我们都会看你的比赛,凌燃哥哥一定要拿更多更多的冠军!”
这话说得几个刚刚正在研读滑联新规则草案的教练脸上都露出几分尴尬神色,生怕这话不经意间扎了凌燃的心,正要阻止自家小徒弟,就见高挑颀长的少年屈膝半蹲了下来,与几个小豆丁平视。
那张俊秀白净的脸上还带着笑。
“那我们就约定好了。我会拿到更多更多的冠军,你们也要努力地训练和学习,争取早日进入国家队,拿到属于你们的金牌和冠军。”
小豆丁们一下就欢呼雀跃起来。
“好耶!凌燃哥哥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拿冠军拿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