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黑压压的,倪喃话落的瞬间,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碎光从窗外落进来,也不知道迷了谁的眼睛。
有那么几秒的沉默里,倪喃好似看到了时卿眼中的波澜,是种被拆穿的窘迫,一晃而过。
少女的发丝垂落在时卿肩上,磨蹭到脖颈处,麻酥酥的痒。
这样直白的发问,很难说该如何回答。时卿的嗓眼发涩,为他自己对倪喃全然失效的防备力而恼怒。
头一回,被人牵着鼻子走。
忽而,一阵风吹进来,把倪喃从暧昧的恍惚里生生扯出。寒风冻得她浑身哆嗦了下,倪喃扭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本来也就带着些玩笑的意味,方才冷不丁那句,或许是环境使然让脑子也短路了。
短暂的清醒过后,倪喃往后退了退,准备从时卿身上下来。
然而刚迈出一条腿,手臂突然被人扯住,紧接着,倪喃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往前拉,整个人又再一次撞回时卿的身上。
倪喃一只手在他身前抵着,另一只手撑在轮椅扶手上,鼻尖差点就与他的相碰。
呼吸比方才更近,倪喃甚至分不清那喘息声是谁的。她没有说话,目光沉静得像汪水,没有丝毫回避,却让人觉得疏远。
耳畔任何细小的动静都轻微可见,时卿的手臂从轮椅上曲了起来。倪喃并没有看过去,但能感受到他的动作。
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毛衣,宽松款,不贴身。可时卿的手掠过他身侧时,倪喃竟觉得他像在触碰自己的皮肤一般痒。
相比起他的动作,时卿的表情过分冷静了。他半敛着眼皮,不带分毫笑意。
随后,倪喃感觉手背上滑过一道凉意。握着扶手的手好像被电流击中,手指都不由得圈紧。那只手掌并没有完全覆上来,与倪喃手背之间隔着些空隙,触碰若有若无。
丝丝缕缕的凉意下,倪喃甚至能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
从指尖而上抚过来,像是在描摹她的指骨。
有瞬间,倪喃觉得时卿想牵她。
荒谬绝伦的想法。
倪喃的瞳孔不受控制地轻晃了下,直起身子想往后退,然而时卿却突然把手上移,按住了她的手腕。
“倪喃。”时卿嗓音喑哑,满是克制,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别耍我。”
黑沉沉的屋子里,时卿的目光却极烫,快要把倪喃烧死了。
她按着指腹,想说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此刻,掠过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漫长。
时卿看着倪喃,目光慢慢重新黯淡下去。他伸手推了倪喃的肩膀,按下操作台上的控制器,轮椅靠背恢复原状,倪喃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隔着段距离,时卿转了身,撂下句话,“出去吧。”
见他要走,倪喃赶忙跟上去,直接拦到他身前,“等等。”
时卿抬起眼,看起来不耐烦到了极点,“又怎么。”
倪喃拔腿跑向门口开了门,蹲下身端起那盘放在地上的饺子。她伸腿把房门一关,小跑到桌子旁边放下。
“今天除夕。”倪喃把碗筷摆开,向时卿强调着日子。
然而时卿没什么反应,好像把倪喃的话当了耳旁风。
没办法,倪喃只能开门见山,“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吃顿饺子。”
估计时卿是真的气狠了,嘴巴像封住了一般,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倪喃。
执拗在沉默中被一点点消磨,倪喃无声呴了口气,终是没和他继续僵持下去。
“时卿。”倪喃叫他的名字,语气有意放软,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我也没吃。”
喉间好似被人掐住,拒绝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时卿看着倪喃那张脸,明知她又在故作姿态,却还是禁不住动摇。
万一这次她没有说谎呢,万一她这次说的是真的呢。
心脏像是拧了个死结,无止境地惹人心烦。
良久,时卿终于开了口。
“以后别爬窗。”
“摔死没人管你。”
他的嗓音低沉,没什么浮动,平静得不似人声。
然而倪喃仍然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她浅笑了下,情绪不分明,“行。”
一个装和善,一个假慈悲,或许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天造地设。
这份饺子吃得倒是安静,倪喃分了两份出来,然而时卿可能就吃下去了几颗,反倒是倪喃津津有味。除了碗筷偶尔碰到的声音,整个过程像是在演哑剧。
这样看,倒像是时卿陪着倪喃吃东西一般。
餐具被倪喃收拾好放到一边,她没着急下楼。
外间有张灰色的沙发,前面铺着张地毯,桌子摆放在旁边。倪喃抽了身下的椅子,往前走了几步,抱着腿往地上一坐,身体靠着沙发腿。
隔断内外的窗子是相连的,倪喃此时面朝着窗户,背对时卿。
她的身体纤瘦,窗子在她面前显得庞大。房间内虽然开了灯,却是极暗,仍是让人觉得黑压压的。月光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侧,环了层淡淡的霜。
时卿看向倪喃,夜色浓浓覆过来,她仍是明亮。
“还有两分钟。”倪喃微微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声音淡得像凉水,“再等一小会儿。”
时卿没有打断她,只是沉默着凝视着她的背影,那吞下去的几颗饺子不果腹,此刻胃里空落落的。
只见倪喃把手机打开了悬浮时钟,秒数跳动得极快,飞速地往十二点窜。
再过几十秒,糟糕透顶的旧年就要翻了篇儿,对于倪喃来说,或许是个值得等待的日子。
过分安静的除夕夜,没有炮竹声响,没有春晚嚣闹,也没有家人团圆。喜气洋洋的夜晚,别墅格格不入得恍如另一个世界。
倪喃没什么表情,目光空洞,失了焦点。她也不知道看向哪儿,仿佛只是为了让那双眼睛保持睁着的状态。
眼角干涩得有些发痛,连落进眼眶里的月光都觉得刺眼。
倪喃突然问了句,“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身后的人沉默着,并不回答她的话。
片刻,倪喃垂下眼,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有。”
时间嘀嗒消逝,手机荧幕上的数字彰显著一排零的时候,时卿耳边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响,噼里啪啦地喧嚣着。
热闹声中,还夹杂着倪喃轻飘飘一句话。
“我想离开栖坞,再也不回来。”
凌晨的时候,倪喃被胃部一阵磨人的抽缩痛醒。强烈的不适感从胃部开始蔓延,一阵呕吐的冲动袭来,倪喃撩了被子翻身下床,光着脚冲进洗手间。
晚上吃的东西几乎都被她吐了出来,倪喃扶在马桶旁,胃酸几乎都冲进嗓眼。
身上像被人拆分了一遍,倪喃强撑着漱了口,随意擦了把脸便往出走。腿刚碰到床沿,便整个人瘫倒在上面。
她闭着眼睛,眉毛因为胃痛而拧起。身上有些冷,倪喃扯了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往床侧的光源处靠。
眼皮上落了层柔和的光,极淡,却不完全黑。
晚上的那盘饺子多是生吞了下去,倪喃不太记得味道。只知道很饱,身体里的某一块儿好似能被填满一样。
可如今这一吐,却又变得空空荡荡。
晚上翻窗去主卧,与其说是为了时卿,倒不如说她是为了自己更多些。有人陪着,一起过除夕吃饺子,好像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是被需要的,是活生生的有体温的人。
这么一看,可能就没那么可怜了。
每当她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凤头巷的脏污凌乱,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破口大骂。倪喃想,她可能是需要发泄的,只是不巧的是,眼前的人是时卿罢了。
欲念的存在或许是卑劣的,出发点并不纯粹,她和时卿都是。
倪喃可怜自己,更可怜遇上自己的时卿。目的不纯是她,为非作歹是她,然而放纵了不想担责的,也是她。
如果非要用一个一个词形容自己,倪喃想,那可能就是自私自利吧。
正月里最热闹的这几天,倪喃都待在了别墅。她和时卿的话并不多,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吴俪蓉被倪喃打发了回家去过年,这里便只有他们两人。
家人团圆的日子,为什么留在这儿消磨,时卿没问。
很默契的,两人都对除夕那晚的事闭口不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不过自从那晚过后,要说两个人之间有了什么变化,那便是倪喃会时不时跑上去陪时卿一起吃饭。她总是会把食物分成两份,就坐在时卿旁边,各吃各的。
虽然还是没什么话聊,但时卿没赶人,或许是默许。
偶尔,倪喃会和他聊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今天的西兰花是不是很咸,不小心手抖了下,一大勺的量下去了。
委屈你将就将就,总不好新年没几天就浪费粮食。
春晚好难看,昨天看回放的时候简直要睡着了。
最近怎么这么冷,得把暖气再调高点。
昨天买了箱砂糖橘,又干又涩,难吃死了,老板还好意思骗我说甜。
真想把他头按进那堆破橘子里,让他尝尝到底甜不甜。
……”
聒噪,吵扰,张牙舞爪。
可又好像,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连时卿自己有时候都在想,倪喃到底能把自己的底线拉低到什么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立春之后,连着几日都是大晴天。温度虽然不高,好在没再下雨,冒出来的太阳光线照进花园里,给颓靡了三个月的绿植盖了层暖色。
隔着落地玻璃窗,时卿看向正在后院儿和灌木较真的倪喃,拿着把修枝剪刀,顶着个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编制草帽,生疏且粗鲁地对着旁逸斜出的枝桠一顿猛剪。
尽管是在冬天,栖坞的植物也很少像寒冷的北方一般,叶子掉得光秃秃的。
于是,这便给倪喃很好地打造了作案现场。
很显然,“受害人”已经经过了一番毒打。
而“凶手”倪喃,反倒对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
她今天穿着一件咖色的毛衣,宽松的版型,长度能遮到大腿。袖口被挽到手肘处,漏出一截纤细的手臂,在阳光下几乎白得透明。
许是修剪得太过认真,倪喃并没有发现窗后的时卿。
默默凝视了片刻,时卿皱了皱眉。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好似还不如那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灌木来得鲜活,她极瘦,怀里那把极大的修枝剪或许都能轻易压垮她。
明明她就站在自己眼前,可时卿却仍是觉得离她甚远。
倪喃长了张很会唬人的脸,干净乖巧,生得纯美。她总是带着笑意,说话的时候,眼睛弯起,像两个漂亮的月牙。
然而她眼底的冷淡却会让一切装模作样的东西瓦解,瞳孔失神,看什么都带着几分厌弃。
也是,她随时会走,就像那天她说的那样,她迟早会离开栖坞,不带任何留恋。
人对难以琢磨、难以靠近的东西,或许都有与生俱来的欲望。想要窥视,想要一探究竟。就算期待与现实背道而驰,也会不能自已。
而这样的最后,往往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后果,且走且看,一切都是未知。
终于忙活完手中的东西,倪喃扯了帽子往旁边一丢,两只手环抱在胸前,朝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不经意间,余光中多了一人影出来。
倪喃抬头,这才看到落地窗后的时卿。
“来得正好。”倪喃推开窗,用修枝剪指了指身侧,笑着问,“好看吗?”
闻言,时卿朝那已经修得没几根的灌木看了眼,冷冰冰来了句,“丑。”
直截了当的□□,倒也没让倪喃有多挫败。她扭头审视了一圈儿,淡淡哦了声,然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来是真没救了,连我出马都回天乏术。”
“……”
倪喃把修枝剪放工具箱,拎着它往屋内走。靠近电视机柜旁的墙体上,有个内嵌的小仓库,倪喃拉了门把东西往里一丢,很干脆地结束了她的创作。
天气极好,刚过中午没一会儿,太阳光越发明媚。光线齐刷刷掉落在木质地板上,泛着莹润的泽光。倪喃低头看了眼手机,冷不丁道了句,“我得出去一趟。”
询问的话就要脱口而出,时卿在最后关头把它咽了回去。
只见倪喃捞起搁在沙发上的外套,也没看时卿,“晚餐我已经做好了,就放在餐厅的保温罩里。”她扶着玄关系鞋带,外套的扣子还没扣好便急着往外走,“如果我回来晚了,你就先吃,有事打电话。”
说完,倪喃很利索地出了门。
从刚才修剪园林到现在突然外出,整个过程用不了十分钟的过渡。
想一出是一出,说走就走,难道还真当他时卿是个活死人不成。时卿莫名盯着她离开的玄关许久,一个想法在脑子里滋生。
干脆把她腿打断算了,这样是不是就跑不了了。
而此刻,双腿岌岌可危那人正挤着地铁,在某蓝黄软件上来回搜索着什么。今天是她假期的最后一天,这条地铁线直通大学城,周围随处可见提着大包小包返校的学生。
倪喃就站在左侧车门的角落,地铁到站进进出出,好几次连带着把她推了下去,她又硬生生挤了上来。
反复几次,额头上都出了汗。
闷热的车厢里,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暖烘烘的空气中夹杂着香水、烤红薯、烟味或者别的什么味道,鼻子像被堵住了一般。
好在半个多小时后,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倪喃顺着导航,七拐八拐,穿过条拥挤的商业街,看到了她要找的地方,是一家评分很高的高端甜品店。
别墅的位置太偏,方圆几里也没几家看得过去的甜品店。倪喃选中的这家并不在配送范围之内,没办法,她便只能亲自过来提。
香甜的气息在倪喃踏入门口的那一刻便扑面而来,干净的橱窗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甜点,包装盒都比倪喃从前见到的那些要精致的多。
身穿工作服的店员笑容亲和地迎上来,“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可以定做生日蛋糕吗?”倪喃问。
“当然。”店员拿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您可以看看想要什么样子的。”
闻言,倪喃打开随便翻了翻,没几下,对这一个简单的款指了指,“就这个吧。”
“好的,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最快能什么时候?”
“今天的订单不多,但也不少,现在做,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店员面上带着些无奈,“您是这附近的学生吗?不然您留个地址,到时候我让店里的配送员送过去。”
“没关系,我等等吧。”店里有几张桌椅,倪喃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单手托着下巴玩手机,开始打发时间。
今天是时卿生日这事儿,倪喃也是昨天晚上才想起来。
当时虞穆尔正在和她讲明天开学报到的事,顺口提了一句,班上的文艺委员过生日,请全班出去唱歌,问倪喃来不来。
就这么一句,给倪喃提了个醒。
太一般的蛋糕肯定入不了时卿的眼,或许还会被他嫌弃讽刺一番也说不准。谁让她老板是个挑剔的呢,倪喃只能受累来这儿跑一趟。
等得有些犯困的时候,门口进来了两个女生。
都烫着极为成熟的大波浪,脸上妆容精致,从头到脚的名牌。她们挽着手,低头看着其中一人的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羡慕。
“这条裙子也太绝了,设计师是唐凝?”
“何止啊,你看年度盛典闻曼西那几套出圈儿的造型,不都是唐凝的高定。”
“她什么时候来国内开时装秀,好想去!”
“估计也快了吧,她不是回国了吗。”
百无聊赖的倪喃忽而被吸引住了注意力,莫名觉得唐凝这个名字耳熟。换做平常,撞到有人闲扯八卦,倪喃可能丝毫不会在意。
然而就是这样的闲谈,却因为几个惹她关注的字眼,而使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只见那两个人拿着托盘和木夹,在橱窗边来回闲看着,聊天的话还没停。
“你说她如果真的在国内开了秀,Sense那位会去吗?”
被问的那女生迷茫了瞬,很快,眼睛放亮,调笑道:“你不提,这陈年旧瓜我都快忘了!不是我说,你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他应该不会去吧。”
“那不一定。”女生挑了挑眉,“他没出事儿那几年,唐凝每场秀他都必到。这可是唐凝回国后第一场,搞不好会为爱闯天涯呢。”
“得了吧,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脑子不正常。他都几年没出现了,会在这一朝露面?而且他们可从来没公开过,你怎么知道他俩就是真爱啊。”
“毕竟当年郎才女貌过,怎么就不能让人dream一下了。”